伊斯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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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清] 漩涡表里(4)

亓清马上也要一年了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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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程以鑫的故乡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河流下游有一处漩涡。被城市遗弃的各色物件都汇集在漩涡处,缓慢、无序地互相推挤。

每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会有人乘着快艇,将堆积了一日一夜的垃圾捞走。这个漩涡默默承载了无数个传说。被晚风吹走的作业纸,从商店门口消失的摇摇车,玩笔仙后跳河自尽的女学生,都在涡流里找到归宿。这是个积满幻想、恐惧与好奇,因极彩反而黝黑的洞。

程以鑫死后,程以清时常到下游的堤坝去。

当年的尸体一直没能找到。程以鑫死于秋季涨潮时,湍急的河水或许迅速将他带入了大海。但程以清始终觉得,程以鑫就深陷在那个漩涡里,同所有乌黑的、破天荒的梦混在一起,等待某个早晨,被人打捞上岸。

即使后来举家搬迁到天府市,程以清也常常梦见这个漩涡。

他有时梦到程以鑫从深渊里看他,有时又梦到自己身处深渊里。许多个夜晚他从窒息的梦里醒来,孑然一身,一边从不会再流泪的眼睛里乞求眼泪,一边等待天亮。

 

只有寥寥数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时,身旁有人作伴。那时他不肯换经纪人,又接不到通告,便退掉了私密性良好的高层公寓,搬到简亓的楼上。

简亓劝他把公寓租回来:“这里人来人往,不适合你住。别跟着我了。”

程以清却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简哥住在这种地方。”

说完他又赶紧补充:“这儿挺好的。”

简亓笑了笑,没有介意程以清的失言。谁能想到简亓脚上锃亮的头层皮皮鞋,每日都跨过下城区露天污水道上的木板呢。

 

两人住得近,衣食住行常常互通有无。夏天来临后,为了节省电费,程以清更是成天待在简亓家里。一台半米高的空调风扇是他们全部的支柱。

只有在雷雨交加、天气凉爽的夜晚,他们才会做爱。程以清越来越能毫无顾忌地享受性的愉悦。他甚至能在简亓的强势之下,留有挑逗的余地。简亓爱亲他喉结,他偏要移开身子去吻简亓的唇。简亓喜欢面对面地控制他,他偏要翻身坐到简亓身上。简亓逗他讲荤话的时候他置若罔闻,简亓想要安静干事的时候他又吟哦连篇。直到简亓看透他的心思,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说“你怎么那么不乖”,他才会消停,才会状似无辜地说“这都是简老师教的”。

他们出完一身汗,四肢交缠地抱在一起,来不及洗净身体,便昏沉睡去。

清冷得像雪、凉薄得似水的简亓,在夏夜的黑暗里,黏糊糊地与自己一同融化,这种奇妙的堕落感每每都让程以清感到恍惚。

程以清向来讨厌雨天。雨天时他最会频繁地做梦。

但与简亓半同居的那段日子,每个雨天醒来他身旁都有简亓的鼻息,身体里还残留旖旎的余韵。这使他对雨天有了新的印象。

 

改变了程以清的印象的还有简亓本人。程以清逐渐发现简亓的许多细节,比如简亓很会琢磨吃的,用过完年后降价促销的川式腊肠,也能做出西班牙烩饭;比如简亓在重要的日子总爱喷西普调的香水,衣柜里最多的是高领毛衣;比如简亓家阳台的窗边总摆着新鲜的香雪兰,即使在最窘迫的日子里也是如此,简亓说这是他们家从小的习惯。

“我妈妈喜欢香雪兰。”

“你妈妈一定很漂亮。”程以清趴在窗边,逗弄香雪兰的叶子。

简亓笑了笑,说:“怎么突然拍马屁。”

“想让您在糖醋排骨里多放点糖。”

“三勺醋四勺糖,这是最好的配方。”简亓口吻冷淡,“我现在出门,要送你一程吗?”

程以清两年前买了一辆本田车,几个月前他账上只剩三千块钱,只好卖车来补贴家用。娱乐圈前辈在雪藏期往往会选择开店做生意。程以清被雪藏得太早,没能积累太多资本,以至于没落后只能在面馆打午间工。

他前前后后在面馆干了两年多的工,一次也没被人认出来。结束冷藏后,他请简亓来这家面馆吃了顿午饭。“提前祝简哥助我东山再起!”那时候他是这样说的。

面馆老板笑他说:“你嫌弃我们这小地方,要到大老板哪去啦?好好跟人家干呐。”

简亓穿着得体,面馆老板以为他是程以清的上司。

程以清也没说破,咬着筷子尖冲简亓痴笑。他压低了声音说:“等我成名了,我们再回来吃一顿,顺便给这家店打打广告。”

简亓挑挑眉:“你别飘得太早。”

他低头搅了搅筷子,接着又放缓语气,说:“好。”

 

这些年来程以清很少回忆这些细节。这段曾经的过度亲密只让他感到羞耻。

简亓现在是否还爱做糖醋排骨,爱在窗边摆花,程以清不得而知。他知道简亓现在常驻于高新区的一套海景复式,但一次也没去过。在他们有钱搬出老城区之前,他们就分手了。

“分手”这个词其实并不恰当,因为他们从未开始过一段感情。两个在生活的最绝望处相濡以沫的人,仿佛谈什么感情都显得太肤浅。在雷雨中翻滚流汗的夜里,没有人把爱记挂在心里。

所以在隐约察觉到简亓与陶桃的关系时,程以清对自己心中涌起的酸涩情愫感到十分无措和困惑。

外人都说,简亓和陶桃是死对头。两人一旦同室,总不免电光四射,明争暗斗。但程以清比任何人都了解简亓,他没法忽略简亓眼神里无奈又温柔的退让。

程以清第一次听到陶桃这个名字,是在一次酒席上。他被领到伍扬的桌前敬酒。那时程以清刚签进深度发掘,结束了在原公司的两年雪藏期。伍扬付了他全部的违约金,招他做影视部的第一块试金石。程以清诚心诚意感激伍扬,即使是从不爱拼场面的人,也自干了两杯。伍扬则状似不经意地说:“你还得感谢陶桃。我们考虑建立影视部后,陶桃第一个就推荐了你。”

程以清以为自己峰回路转全靠合了陶桃的眼缘,对简亓和陶桃的莫名不和也未曾多想。

直到他在陶桃的家庭派对上见到一幅画。

那幅画挂在陶桃家书房里光照最好的地方。画上的植物很眼熟,程以清脱口而出:“这是画的香雪兰吗?”

陶桃回答:“对。这是我自己画的,让你见笑了。”

“陶姐真是有才,油画也画得这么好。”

“没有,最近也不画了。这是年轻时的作品。”

他们在画前站了一会,陶桃突然说:“这是我以前男朋友家里的花。他母亲喜欢香雪兰,所以他在宿舍也总摆上一盆。”

程以清心中一动,但努力不让自己多想。

“是吗,那陶姐是很恋旧的人啊。”

陶桃笑了笑,说:“是吧。恋旧的人最辛苦呀。”

程以清最终还是多想了。他厌恶自己的敏感,说到底他跟简亓什么关系都不是。但他实在忍不住琢磨,那两年里他和简亓受尽打压,为什么陶桃偏偏看中了一身麻烦的自己,还连带把简亓也签下。在某些汗水淋漓、激情褪去的夜晚,他也忍不住会想,简亓游刃有余的技术,都是从哪里磨练起的。

后来有一次,他和陶桃去参加法国的一个文化节,搭同一航班。

陶桃平时工作起来不要命,一上飞机就累得昏睡过去。

期间飞机颠簸,陶桃的头靠到了程以清的肩上。程以清怕陶桃脖颈不舒服,想将陶桃拍醒。陶桃半梦半醒地抗拒,嘟囔了一句:“简亓,你别弄我……”

程以清好像受了当头一棒。想窥伺的关系和不想承认的情感,全部都摊开在他眼前。

 

陶桃梦见的是大学时的简亓,也是程以清一直企图描绘出的简亓。程以清在那五十平米的出租房里,替简亓晾做工精良的旧衬衣时,总会想象简亓曾过着怎样优渥又意气风发的生活。

他不得不承认他嫉妒陶桃。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他与简亓的关系远比他期望的更亲密。他们已经做过了伴侣会做的一切事。只要他肯向简亓坦白,他就能在新的人身旁,过上新的生活。

这个可能性太吓人了,让他心脏狂跳,要把他近乎十年的苦行信仰给压垮。

他下意识想要逃避。恰逢他得到了一个话剧的试镜机会,便潜心躲在自己家里钻研剧本,再也不去简亓那儿。

程以清没有话剧经验,但他从朋友那听说了剧本后,万分中意这个故事。后来又在一个慈善晚宴上偶遇该剧的导演,便厚着脸皮上前毛遂自荐,没想到几星期后真的得到了试镜的邀请。

 

故事发生在虚构的朝代。佛门弟子慧常曾是街头恶棍,被父母逼入佛门接受管教,却依然冥顽不化,还阴差阳错害死了自己的师傅慧海。慧常为隐瞒事实,假扮慧海,虽然逃过了刑罚,却每日都活在巨大的愧疚中。慧常的人格与慧海的人格在他心中拉扯不休,使他不得解脱。

程以清在话剧事业上得从零开始。他足不出户地准备试镜,把每一句台词都刻进了心里,连夜里入梦的也变成慧常敲木鱼的声音。久而久之他仿佛成为了慧常,他的痛苦与慧常的痛苦完全重叠了。

简亓久违地踏进程以清屋子里的时候,客厅里正在放佛经。简亓笑了笑,说:“一场戏而已,你是真要出家了。”

程以清正躺在沙发上读经书注解。他的心原本很平静,在看到简亓的瞬间却全部乱了套。他用经书遮了脸,唯恐简亓这个人精看出他的动摇。

“演什么就成为什么,这还是你当年教我的。”

“你那时候一脸抗拒,我还以为你一句都没听进去。”简亓走上去,拨开程以清脸前的书,话语里有隐约的笑意,“没想到老师说的话,你都记到心里了。”

“老师”是他们在床上才有的称呼。程以清整个内脏都起了反应。他许久不见简亓,对简亓的念想反而更强烈。他匆匆起身,以倒水为名义躲进厨房里,却忘记把桌上拆开的安眠药一并带走。

 

他失眠得很严重。深夜时困到眼皮都支不开,闭上眼却看到无数鲜明的影像向他扑面而来。不光是成为了慧海的慧常,也不光是成为了程以清的程以鑫,还有很多埋在他心里的、陌生又熟悉的意象碎片,从意识的海面里浮出来,疯狂地撕咬他的精神。他在惊恐和困乏之间来回,被折磨得几乎要脱了人形。

幸而故事的最后,慧常得到了解脱与平静。程以清把这一切作为他试炼的一部分。仿佛走完慧常的人生,他自己也能获得一些救赎。因此他愿意为这个剧本付出心血。

简亓一开始是支持他演话剧的。那段时间因为政策原因,没有什么好的影视剧本子,演话剧又最能锻炼演员的心性。但后来简亓的态度却模糊起来,甚至拿着一些质量马马虎虎的电视剧本给程以清看。

程以清很真挚地请求道:“简哥,我真的想试试,这是我近年来唯一想做的事情了。”

在程以清减少通告的空档,影视部签下了第二位艺人。新签的艺人是科班出身,面容不算极美但深刻,有几分少年老成,演戏上也很有天分,与程以鑫并不撞型。

新人名字叫陈豪,伍总嫌这名字不够好记,让简亓领着人到大师那算了一卦,从此陈豪改名为陈皓都。

程以清同伍总喝茶的时候,讲起这件事:“没想到伍总还很信这个。”

伍总亲手替他备了茶,说:“其实也不信。只不过亏心的时候,寻个底气罢了。”

伍扬说话总仿佛暗含奥妙,程以清没敢轻易接话。

伍总又说:“你刚进公司的时候,也请大师替你看了看。你命局多水,金又旺水,照理应该改名压一压水。只不过程以鑫这个名字已经有些名气了,就没改。”

程以清装作异想天开,问:“伍总,双胞胎八字相同,岂不命格也相同?”

“大概如此吧。不过命不仅看天运,也要看人运啊。”

那天程以清没吃多少东西,茶又喝得太浓,有些晕茶。从伍总办公室里出来,竟径直走到卫生间吐了。

他看着水将洗手池里的污物冲洗干净,脑袋一片空白。他和他的哥哥,同年同月同日生,一样的八字,却没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命里泛水,又取了以鑫以清两个旺水的名字,从此水成了他们命里的灾。

程以清又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没涂粉的脸却惨白,梦里的水使他憔悴,即使有药物的辅助他也难以安眠。

他知道公司想让陈皓都去演那部剧。陈皓都走的就是这个路子,而程以鑫虽然小奖在手,还不如伫着花瓶来钱。伍总尊重他,方才试探了几次但没有说破。程以清心领神会,却一次也没松口。

他心想,演完就好了。演完慧常,他就脱胎换骨一遍了。

 

程以清的试镜很出色,连剧作本人也赞不绝口。他从楼里走出来,看到简亓正靠在墙角点烟。程以清笑着走上去。简亓也露出笑容,把烟从嘴边拿开,说:“心情很好啊。”

简亓没有烟瘾,只会在独处的、放松又无所事事的时候点上一根,像是完美闭合的贝壳掀开一丝豁口。抽烟的简亓看起来有点危险,又有点脆弱,像个少年人。如果程以清还是程以清,他会走上前去讨一根,然后让简亓的手给自己点烟。不过他止住了这个念头。

“老师们都挺喜欢我的。”程以清说。

简亓没说恭喜,只是把烟从嘴边拿开,帮程以清理了下衣领,说:“你该回去睡一觉了。”

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却最终没能一帆风顺。得知陈皓都也被简亓带去补了个试镜之后,程以清立刻猜到了事情的结局。

他又是一夜未眠,却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之前的两个月他都在做梦,梦里他呕心沥血,寝食难安,想要捞到池子里的月亮。

他冲到简亓的办公室,简亓没有在。怒气褪下去后,他更多的是感到恐惧。他以为他们之间有信任,实际上他连雇佣关系的一毫米都没有看穿。

程以清一边感到羞愧,一边感到心寒。他拨通了简亓的电话:“简哥,我跟你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有话都会直说。我这么、这么的努力,我没日没夜的看剧本,每天五六个小时的发音训练和舞台肢体课,我第一个完完全全靠自己争取来的机会,但这对你都不重要。我是商品,不是卖给合适的人,你就不卖。”

“我做出的是最合理的安排。”简亓说,“以你的精神状态,你觉得你演得完三十场吗。”

隔着窗户,程以清看到公司大楼下,简亓举着手机,从一辆香槟色奥迪的副驾驶座下了车。香槟色奥迪是陶桃的车。

程以清突然觉得很累很累。他对着楼下的简亓说:“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会跟我没有关系。”简亓的声音里有怒气了。

“但凡你还有一丝心,你也不会把陈皓都推荐过去。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陈皓都比我会演,比我优秀,档期比我合适?明明有千百种劝我不演的方式,你却选了最无情,最功利的那种。你关心我什么?让我演戏的是你,不让我演戏的也是你。说要改变我的是你,折磨我让我难受的也是你。”

简亓很久没有说话。

“所以你是这样想的。”简亓说,“但折磨你的是我吗。你自暴自弃,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毁灭自己。我给了你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到头来在你眼里我跟你没有关系。”

“你给我的从来都是你能掌控的那部分而已。”

“我掌控你。”简亓突然笑了起来,“我若要掌控你,就不会任由你疯疯癫癫地活那么多年。你为什么做噩梦,为什么不跟家人联系,你在逃避成为谁?”

“对我就是个疯子。”程以清的声音歇斯底里到沙哑,“就这样吧,简哥。把我看护好,就这样吧。”

他把信任交付出去,把轻松又不设防的一面胆战心惊地交付出去,换来一句“疯疯癫癫那么多年”。而他竟然还曾渴求过爱。谁会爱一个疯子。

这次谈话是最后一次程以清以“程以清”的姿态与简亓对话。

 

机会最终没能落到程以清头上。公司以身体原因推了程以清的邀约,转而推荐了陈皓都。最终送到程以清手上的,是一部两个月后开拍的口水剧。

陈皓都提着礼物到公司,低眉折腰地向程以清表示,若不是以清哥自己哪里轮得上这等机会。程以清定住了好几秒,他眼前仿佛出现两条岔路,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应。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程以鑫会选的那条,笑着把礼物接过了。

是他痴心妄想太多。他痴心的不是一个出演话剧的机会,他竟愚蠢地痴心于一个他根本没有看清楚的人,妄想从无情里得到感情。

他闭上眼,眼前又浮现出家乡水的漩涡。只有漩涡是永远伴随他的,是不会背叛他的。那令他恐惧的珈蓝之洞,竟久而久之成为他的庇护之所。所以向来也不是他在穿程以鑫的人皮,而是程以鑫将碎掉的他包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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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潦草,大家随意看看吧,谢谢。好想快点写到结局啊,也就还有三四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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