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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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忙 2022见

[祺鑫] 重庆流星(上)

流星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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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发的前一夜,丁程鑫取消了他策划已久的成都之行。


  他本已经买好了从重庆北站出发的动车票,订了川大附近的airbnb,在手机里保存好了各个景点的交通路线,甚至还对马嘉祺夸下海口,把九里提北路的兔头吹成了川渝第三美食(第一和第二当然还是在重庆)。


  但是临近天亮时他给马嘉祺发了这样一条微信:“我生病了,可能出不了门了。”


  马嘉祺回复他“怎么了?”“还ok吗?”还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但那时丁程鑫已经睡死过去,通通没听到。


  中午的时候丁程鑫醒了一次。一家人整齐又平静地出席,他父亲正在看电视,他母亲在洗昨晚剩下的盘子,他走进厨房倒橙汁,一切正常,仿佛夜里无事发生。


  他母亲见他醒了,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丁程鑫说:“我昨天晚上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你都没接。”


  话里又有委屈,又有寒心,母亲却假装没听懂,用哄孩子的口吻道:“妈妈这不是没听到吗。”


  丁程鑫的心顿时凉了。他半夜三更在街上遍寻他的母亲,汗流浃背空手而归。他父亲不管不问,一点也没打算追出去,甚至还劝丁程鑫:“她多大一个人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别管她。”


  就是这样一个混账,母亲还是愿意回来为他洗盘子。岁月静好,把一切矛盾都厚厚埋葬。


  “我不饿,不用管我。”说完丁程鑫便又回房倒在床上。


  天黑透了他才起床洗漱,回马嘉祺的微信。马嘉祺问他病好些没。


  好些了。


  那要不要出来吃夜宵?


  他们约在离学校两条街的夜稀饭,丁程鑫经常带马嘉祺去的那家。马嘉祺必点青椒皮蛋,丁程鑫最爱凉拌猪耳,他们有不接轨的喜好,但又总是能融融恰恰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丁程鑫多希望天底下所有的冲突,都能简化成青椒皮蛋和凉拌猪耳的冲突。


  马嘉祺没具体问丁程鑫的病,只是说:“眼睛都病肿了。”


  眼睛当然不是病肿的。鼻头也是肿的,还有点破皮,是总拿纸巾擤鼻涕导致的。丁程鑫要了瓶冰唯怡敷在眼睛上,说:“唉,对不起啊。”


  “没事儿,身体重要。”


  取消了计划的人比被取消计划的人更焦虑:“一直都说要带你去成都玩,结果没机会了。”


  “怎么没机会呢?以后时间还多着呢。”


  “哪还有时间了?”丁程鑫掰着手指头,开始细数时日,“寒假你肯定是要回郑州的,五一劳动节我们说好要去西藏看花,明年暑假都升高三了,补课补到世界尽头,哪也去不了。”


  “那就高考完去。高考完那个暑假我们啥也不干,到处去玩。”


  空头支票开到两年后,而且还暗示了一场命定的别离。这没能使丁程鑫高兴多少。他突然说:“诶马嘉祺,我们一起考上海的学校吧。”


  北京污染严重,广州好学校少,思来想去还是上海最理想。至于北上广深以外的,对丁程鑫来说还不如留在重庆好。


  马嘉祺却说,挑学校更重要。


  丁程鑫不说话了。马嘉祺平时情商很高,要扎人时却扎人得要命。这怪不得马嘉祺薄情,而实在是因为马嘉祺见惯了别离,以至于不懂得别离是刺耳的东西。


  马先生是个投机家,四十多年的人生里辗转了六七个城市。马太太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举家跟随马先生的脚步。马嘉祺读了两个小学,两个初中,朋友交了一路也丢了一路。他的脑海里没有不散的宴席。


  丁程鑫不一样,丁程鑫爱做梦爱展望,爱说我们十年后怎样怎样,二十年后怎样怎样。马嘉祺温温柔柔地泼他冷水,说,到时候我们在哪还不知道呢。丁程鑫偏要说,怎么会不知道,我肯定牢牢缠住你。


  怎么缠呢?逢年过节就来问候你,四季变换也要提醒你,三八妇女节要祝贺你——丁程鑫翻开手机日历——国际植树节也要监督你。


  马嘉祺说,好好好,那我还是乖乖跟着你吧。


  马嘉祺也确实总跟着丁程鑫。高一刚开学他们就是同桌。那时马嘉祺刚从一个极北的城市搬迁过来,被重庆的秋老虎咬得无精打采。一周过去,他忙着收拾新家、补办手续,得空了就趴在课桌上看旅游攻略,计划用肤浅的方式了解这个城市。丁程鑫从楼下篮球场回来,左右手各一瓶唯怡,问马嘉祺要不要。


  不要也得给出去,跟丁程鑫一起上楼的人都拿着自己的饮料,多出一瓶唯怡是专门买给马嘉祺的。


  马嘉祺问唯怡是什么。


  就是豆奶啦。


  他们形影不离的友情就从一瓶豆奶开始了。更严格地说,应该是送豆奶的那天晚上,在他们后来最爱去的那家夜稀饭,在马嘉祺打破有些别扭的沉默、问丁程鑫眼镜牛肉面到底好不好吃的那一刻。


  丁程鑫说,蛮辣的,你吃得了辣吗?


  河南人能吃辣。


  哦是吗。丁程鑫尴尬地笑了笑。那你来重庆就不怕了。其实这附近也有好吃的,以后下了晚自习带你去吃。


  好啊,我骑自行车载你。


  你在重庆骑自行车,你会累死的大哥。


  ——不过,那天晚上,丁程鑫是被马嘉祺载回家的。丁程鑫好久没碰自行车,更是从来没坐过后座,心情雀跃得冒泡泡。马嘉祺见他蠢蠢欲动,说要不你来骑骑。


  丁程鑫没载过人,心生犹豫,毕竟他跟马嘉祺暂时还只是一瓶豆奶和一顿夜宵的关系。


  马嘉祺大方表示不怕摔。


  结果就真的摔了,一车两命,翻进了道边的花圃里。丁程鑫的小腿上划了道不深的口子,他上一秒吸着气去摸伤口,下一秒又因这滑稽的事故笑得前仰后合。他真的是很爱笑的人,而且笑起来很好看。


  人员和财产都损伤得并不严重,但他们谁也不想骑车了。马嘉祺推着自行车,跟在丁程鑫旁边。他们正走过南滨路,对面是在陆续完工的来福士广场,压迫性地伫立在半岛之尖上。


  他们后来一起走过很多次这条路,见过很多次这个风景。丁程鑫经常批判这幢巨大的建筑物,说它阻断了渝中半岛的视野,破坏了由码头至山上优美起伏地势,磨灭了重庆的精髓。


  “只是复制了新加坡的例子罢了。”丁程鑫说。这话也不完全是他的,是他从大人那儿听来的。


  马嘉祺对这个庞然大物倒没有这么多敌对情绪。他来这里的时候,来福士广场已成定局。他没见过老朝天门码头,对旧风景也没有思乡情,因此第一眼见来福士广场时,还倍感惊艳。


  四栋塔楼组成一面巨帆,堂堂正正插在城市最显眼的位置上,两条江在它的眼皮底下交汇,东流,去连接更多的水域。将来,它将集商业、办公、酒店和公寓为一体,现代城市的一切活动都被囊括在这个实体里,它就是最前沿的盾,是意识形态本身。马嘉祺觉得这很酷。


  重庆有许多让马嘉祺觉得很酷的地方。他父亲似乎也是这么想的,竟开始精心经营起他们在重庆的小家。可要知道,此前他父亲活得像个游牧民,从不肯往家里添置饰品和摆件。马嘉祺想,或许这一次,他可以不那么肤浅地了解一个城市。


  丁程鑫成了他的深度游向导。马嘉祺刚开始记下的好些地方,譬如鹅岭二厂,南山一棵松,李子坝轻轨站,通通被丁程鑫否决掉。他的理由有:网红;排队好长;本地人都不去。


  去点有意思的地方呗。丁程鑫说。你要在这待三年呢,这就是你的城市了。


  丁程鑫赶在拆迁之前带马嘉祺去走了中兴路的山城步道。天气晴朗,从砖瓦房与树丛之间能眺望到江中心的珊瑚坝。那是江中心突出的一小块旱地。


  马嘉祺问,以前的小孩会游到那上头去玩吗?


  丁程鑫说,会啊。建国以前那里还建了飞机场呢。三峡蓄水之后,大部分面积被淹了,就没人上去了。


  他们一路爬上七星岗,然后经通远门,走到解放碑吃花市豌杂。丁程鑫带马嘉祺吃了各式各样的面,小面凉面牛肉面。马嘉祺祖籍北方人,北方更爱吃面,但这儿的面有一种活泼灵巧。重庆的许多事物,都给马嘉祺这种感觉。丁程鑫也一样,很灵很活,像一缕泉水。


  除了面,吃的最多的就是火锅。马嘉祺记忆最深刻的是南山枇杷园。重庆人是真的爱吃火锅,也尤其爱在火锅上寻乐子,枇杷园的半面山坡都被开发成露天火锅店,一层一层石台仿佛火锅的梯田。梯田的最顶段是凉亭式的吊脚包房,它们优雅地支在高处。


  两人出行,用不着坐包房,但也有幸落座于地势较高的地方,能俯瞰节节“梯田”上人们吃得热火朝天、服务员上下穿行的景象。


  脑花、毛肚和炸酥肉都是马嘉祺来到重庆后才爱上的美食。他还自己学会了炸酥肉,出门逛街的时候总要炸一锅新鲜酥肉提给丁程鑫。丁程鑫对马嘉祺的手艺赞不绝口,一个下午就能吃完一整袋。丁程鑫还打趣说,拿酥肉做逛街零食的,恐怕只有他们俩。


  那天他们在枇杷园吃完火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山离开的时候马嘉祺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使他无比难忘。整座山坡张灯结彩,红灯笼挂满了每一层座位,让山仿佛烧了起来。夜幕之中,拔起一座人声鼎沸、紫醉金迷的宝殿,微小的人们在纵深延展的空间里奔走、笑闹,好似他在动画电影千与千寻里看过的景象。


  马嘉祺把这一幕拍下来,发到了朋友圈里。配字是:“魔幻的重庆”。他来自五湖四海的点头之交们纷纷点赞,熟一些的则评论:又走啦,又搬家啦,去重庆啦……丁程鑫宛若献宝一样,迫不及待地向马嘉祺展示重庆的一切有趣和美好。每一个星期他们都会到新的地方探索,几乎只跟彼此待在一起。并非马嘉祺不受欢迎,他温柔周到,天生适合与人相处;也并非丁程鑫真的缠住他,缠着丁程鑫的人倒是不少。他们像两块磁铁,是自然而然站到一起去的。


  连马嘉祺的妈妈都说,很少见你跟同学这么亲密啊。


  马嘉祺有点不好意思,想说人家丁程鑫也就是尽地主之谊。但当时他人在灶前,锅里煲着肚汤,一会儿丁程鑫要来他家打游戏,这汤有一半都得归丁程鑫。话滚到嘴边又被吞下去,马嘉祺意识到他们确实超常亲密。


  在马嘉祺心里丁程鑫是热情的地主,是重庆的大使。马嘉祺不知道的是,珊瑚坝以前有停机坪这回事,连土生土长的重庆年轻人中恐怕都很少有人知道。丁程鑫之所以了解,是因为小升初的那年暑假,他在三峡博物馆当了两个月义工。


  四年级的时候他从老家来到重庆,嘴里还操着四川的乡音。同学们都叫他“外哈”,叫他“小语种”。其实这之中并没有太多恶意,仅是因为小孩内心世界还脆弱,爱取笑跟自己不一样的东西。但丁程鑫把这些话记心里去了。而且来了重庆后,他就不能每周末都到山里的祖祖家去玩了,既没有鱼捉,也没有虫抓。他不喜欢重庆,他想回家去。


  但妈妈说,你傻呀,这儿不好吗?爸爸妈妈辛辛苦苦来了这里,机会多了,条件好了,我们就在这安家,不回去了。你想回祖祖家,寒假再带你回去。


  小孩子哪懂得什么机会和条件,只要咪咪还是半毛钱一包,酸酸乳还是两块钱一盒,那么在哪安家条件都是一样的。可是妈妈说,这里就是家了,再也不回去了,他最喜欢的红衣服小熊被带过来了,专用的粉色小饭盒也被带过来了。他是没有自主选择权的。


  于是丁程鑫努力学习重庆,了解重庆,他不想当“外哈”。人或多或少恐高,天生不爱悬在空中,想法设法也要跟土地建立联系。丁程鑫不仅在三峡博物馆当过义工,湖广会馆的研学他也参加过,陪都时的别墅战时的公馆,他也都走过一趟。初中刚开学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分享暑假做了什么,丁程鑫说我去博物馆当义工了。老师夸他:“这位同学很有公益心,也很爱家乡啊!”


  丁程鑫听到这句话,心花怒放,窃想,重庆是他的家乡了吧。


  如果马嘉祺在重庆再处久一点,再多听听本地最纯正的乡音,他或许能发现丁程鑫的重庆话仍然带着些别的味道。城市欣欣向荣,大量区县人口涌入市区,使街上的口音变得纷纷杂杂。一些心高气傲的老重庆得要翻一个白眼,说,解放碑那儿简直变成万州广场了。但如今服务行业都要求说普通话,别管渝中还是万州,说起川普都是一个味道,都是一户出身。这块两江割出的三岸,注定要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家。


  丁程鑫现下也不为那点似有似无的口音困扰。相反,他很为自己的小城生活自豪。身边的朋友都听过泥地吞掉球鞋、菜地旁放鞭炮等轶事。后来,轮到马嘉祺来听这些故事的时候,他感到略微震惊:原来你不是重庆人!


  丁程鑫说,川渝不分家嘛,在你们外地人看来都是一样的。


  在不少老一辈人的意识里,还没有97年重庆直辖这回事。巴蜀地的多姿多彩恩恩怨怨,只有巴蜀地的住民才晓得。


  丁程鑫说,重庆和成都其实很不一样的,吃的不太一样,人也很不一样,下次我带你去逛逛。


  由此才定下了去成都的旅行。


  重庆人好游山玩水,不少家庭都有郊外的度假房,一到周末就往市外跑,节假日的时候,周边省市都跑满了渝字牌的车。丁程鑫和马嘉祺也出过不少次远门,最远一次去到过云阳,算来也同跑一趟成都的距离差不多。


  只不过这次是二人出行,更值得期待。丁程鑫提前三天就收好了行李,提前两天就开始失眠,像是第一次出门郊游的小学生。三十号下午没有人的心思还在教室里头,就连老师都心不在焉,干脆提前放走了一窝蠢蠢欲动的青少年。丁程鑫思及第二天一早要出发,拒绝了所有打球逛街的邀约。


  如果他知道早早回家会使他碰上什么事情,他或许会选择调头去找朋友。甫一进家门他便感到空气的沉重,父亲站在门前展露若无其事的热情,说:“今儿放得楞个早呀。”通常会来应门的母亲则坐在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凝视茶几上的某一点。


  丁程鑫叫了一声:“妈。”


  他母亲这才像从险恶的梦里醒来,抬眼道:“回来了嗦,吃撒子水果?冰箱里头有草莓,广柑,奇异果……”


  “我个人去弄嘛。你想吃撒子?”


  于是他母亲又坐下,说:“我不用。阳台上有盆衣服,你也顺便晾了嘛。”


  丁程鑫晾了衣服,又给自己洗了盘草莓。池子里剩了几个脏碗,他便顺手洗了。门关着,水声稀里哗啦,使客厅的争吵听起来朦朦胧胧。


  银行那边到底去沟通没得?一拖就拖到现在,到处都放假了,名正言顺又拖一个星期,你心头就安逸了,是不是嘛?一天天五体不勤的,事业也不去跑,家务事也不做,回过头来还要给我摆脸色看……哪个在给你摆脸色嘛,正正经经给你说点儿事都不行了。之前跟那边行长打了招呼的,别个办事情哪里楞个快嘛……然后声音渐渐向主卧远去。


  丁程鑫坐在厨台上吃草莓。他给草莓拍了张照,发给马嘉祺。


  “好甜哦。”


  “明天给你带一点。”


  马嘉祺没有回。丁程鑫放下手机,仰起头。耳边是冰箱嗡嗡的声音。


  到了晚饭时间,丁父丁母才从卧室里出来。丁母说:“来不及弄了,出去吃吧。”


  她没料到丁程鑫已经忙乎出一桌子菜。饭厅的暖光下,三菜一汤已经在等着他们,电视里的人们笑声连连。这使两人的情绪都有所缓和。


  丁程鑫在厨房里喊:“你们先坐到起,我开始煎鱼。”然后就传来油在锅里炸开的声响。


  一家人围桌坐齐,谈起去成都的计划。父母把行程和住所详详细细又问了一遍,注意事项又叮嘱了一遍。丁程鑫忙着点头——好的,晓得,记到啦。七点一到,新闻联播的声音准时响起。手机也响了一下,是马嘉祺的回复来了:“刚出门吃饭去了”,“你装一袋我们在车上吃呗”。


  饭后丁程鑫拉着爸爸一起洗碗,妈妈则被他哄去看电视。一天似乎就要这样结束,但半夜又惊起不安宁的声音,愈演愈烈,最后随着一声摔门戛然而止。


  丁程鑫从卧室里出来,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凝视茶几上的一点。多么熟悉的姿势,这是人在装死的姿势。


  他快手快脚套了身衣服,出门去寻他的母亲。十月第一天的夜晚比他想象的还要寒冷,他一手抱着自己,一手给母亲拨电话。或许母亲根本没有带电话,但手机是热的,他便一直握着。直到最后只剩百分之十的电,穿着人字拖的脚也冰得不愿再走,他才在街中央停下来。他其实想不清他母亲会去哪。一个路口四通八达,多走几个路口人就永远散了。


  丁程鑫望了一会儿全是拨出记录的屏幕,然后点开微信,给马嘉祺发了几个意义不明的表情包。


  这一次马嘉祺倒是秒回:“怎么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


  马嘉祺立刻回了一个柴犬睡觉的表情。


  丁程鑫笑了笑,把手机揣回兜里。夜持续变凉,他觉得自己恐怕要得感冒。


  回到家后,他没有感冒,却还是在被窝里用光了一打面巾纸。到最后他自己都受不了自己,把脸埋在枕头里,等到天亮才昏昏睡去。再醒来时,枕套已经干了,但渗进枕芯的,将永远留下痕迹。


  家里的事丁程鑫不曾跟马嘉祺明说,只以“天天吵架”一言蔽之。这年头吵架的夫妻比比皆是。女人嫌男人没用,男人嫌女人凶,更是好俗套的八点档故事,丁程鑫不觉得有细讲的价值。但世上的事并不会因为发生得多了,便消减一分痛苦。


  丁程鑫有一次对马嘉祺说:“我甚至觉得,要是真的合不来,不如离了。像现在这样过着,谁都不自在。我这么想会不会很奇怪?”


  有丁家这样对峙激烈的家庭,也有马家这样细水长流的家庭。不是每个女人都选择像马太太那样不言不语地跟定丈夫的脚步。马嘉祺没体验过破碎到散了比聚着好的家庭,但这不影响他共情。他说,不奇怪,我觉得很正常,人该放给自己自由。


  丁程鑫说,大概我高考一完,他们就真要离了。到时候我去一个远一点的大学,他们离起来也就没什么情感负担。


  大学,这仿佛是人生的百忧解,过了这道坎一切事都重议,新的问题将要覆盖当下的问题,当下的问题也不将再是当下的模样。


  丁程鑫成绩还行,考211应该没有问题。马嘉祺文科强,却硬被送进理科班里跌跌撞撞,他父母还是认为学理科容易有出息。在丁程鑫最理想的设计里,他考去北京或者上海,人多机会多,学余打点零工,补贴生活费。如果马嘉祺和他在一座城市,那就完美无缺。如果不在,他就趁假期去马嘉祺的城市玩。


  但十二月的一天,马嘉祺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他跟丁程鑫说,家里可能想送他出国。


  明明是司空见惯的事,丁程鑫的大脑却突然转不动了。他“哦”了一声,把逾越的情绪都藏住。人家的升学路,他哪有资格指手画脚。


  马嘉祺问,你有想过出国吗?


  以丁程鑫目前的家况,必然支撑不起他出国。他只好含糊地答,等研究生再说吧。


  其实马嘉祺也还没想得很明白。马父马母不知受了从哪儿吹来的风,开始天天鼓动马嘉祺出国看看。马太太都找人问好了,马嘉祺进全美前五十的学校是没有问题的,国内国外两相比较,还不如送出去见见世面。


  年底的时候马嘉祺被带去吃了顿饭,席上的几家人要不是想把孩子送出国的,要不就是孩子已经出国的,互相之间交流着心得。马嘉祺看出来,自己是被带来做思想工作的。


  有一家的女儿跟马嘉祺一样大,已经在着手准备出国的材料。她文静漂亮,马太太非常喜欢她,安排她同马嘉祺坐一起,让两人交流心得。


  马嘉祺没敲定要出国,哪来心得可谈。尽管如此,他还是耐心地请教了一些基本问题,对方也很耐心地答了。临别前,他们在父母的张罗下互换微信。马先生说,以后出了国,大家可以互相关照呀。上一辈的关系网,把下一辈也罩入其中。


  马太太是真的欣赏这家女孩子,还没出国便急着让两人互相关照。马嘉祺不厌其烦,几番推脱,最终还是跟女孩有了一次单独会面。


  他们的第一次独处发生在江北嘴的一家酒店餐吧。餐吧建在六十几楼,可俯瞰江北嘴,远眺两江汇。巨大的落地窗使整层楼都很亮堂。窗外景色其实一般,嘉陵江浑浊,江北嘴CBD还在建设中,楼下一半是荒草一半是工地,显得尘土飞扬。但人一旦站在俯瞰视角,多少都会感到心旷神怡。


  马嘉祺心想,下次应该带丁程鑫来这里看夜景。虽然比起丁程鑫带他去过的地方来说这儿没什么特色,但好歹终于能有一些回馈。


  地方是女孩选的,她听说这里有三层点心塔的下午茶。精巧的点心令人食指大动,但同他们两人的这次会面一样,形式大于内容。


  马嘉祺问,你平时爱吃甜食?


  女孩说,还行吧,主要是爱尝鲜。


  “那你能推荐几个甜点店给我么?我有个朋友爱吃。”


  “他爱吃哪一类的?”


  “我不知道,他应该都爱吃。”


  “女朋友吗?是女朋友的话我就推荐几间环境浪漫的。”


  “不是女朋友。”马嘉祺连忙摆手,“是男同学,我们俩爱到处乱吃。”


  “行,我微信上发给你吧。”


  聊完私事,他们也没忘记身上的政治任务,又交流了些出国的事。在许多人看来,马嘉祺的进路已板上钉钉。从小他就被父母推着四处飘摇,现在他们要推他过海,这是很自然的发展。


  他同女孩的交际也由此多了起来。丁程鑫拿着马嘉祺的手机打游戏的时候,微信提示跳了出来:“我们周六约几点?”备注名明显是个女孩儿名字。


  丁程鑫笑着问:“哇马嘉祺,哪个小姐姐啊?要一起去哪里啊?”


  马嘉祺说:“我爸妈朋友的女儿,要带我去看出国中介。”


  丁程鑫又是“哦”了一声。他这才真切感觉到,马嘉祺是真的要出国了。若他们分割两市,丁程鑫还能跑去找马嘉祺玩。分割两岸,话就难说了。


  丁程鑫问:“你以后放假回国吗?”


  “回吧。”


  “那要来找我玩。”


  “行。”这语言间的落寞太明显,连品离别如白水的马嘉祺都伸手搂住了丁程鑫。


  大学,好似不再是百忧解了。至少百忧里面,有一忧不能得解。毕业后劳燕分飞,岂非最正常不过的事,凭什么落到丁程鑫和马嘉祺头上,就让丁程鑫如此胸闷心慌?丁程鑫想不明白,只能任马嘉祺搂着,屏幕上的线撞在墙上,游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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