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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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忙 2022见

[祺鑫] 革命前夜

鸟飞向天空的故事。

冗长,不必要的要素过多,请不要深究。


1007 TYT出道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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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层大气以外的世界充满了危险和未知,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

在成年以前,学生们被限制在外层大气之中。大多数人能在三层以内的天空安全航行,优等生可以上升到第五层,而最为顶尖的学生,能翱翔于第五层与第九层之间。

但无论多么天才的学生,都不可能一意孤行地突破第十层大气,进入浩瀚的宇宙。

每个周天,礼堂前都聚满了前来祷告、祈愿祝福的年轻人。他们随着午时的钟响鱼贯进入威耸的门,在洁白的殿堂内齐声念经。然后,他们一个个的走到殿前,问候站在鲜花簇拥的圣坛上的长老。长老如父如母,是他们的引导者也是他们的养育者。这一刻,高悬天边的水星借长老之躯发声,向做好准备、可以成年的人降下祝福。

只有拥有水星的祝福的人,才能登上通向大气外的火箭。

没有成年的孩子们想要了解深空,只能通过模拟舱搭建出的VR场景,或是靠成年前辈们的叙述。

宇航员与飞行员的宿舍不在一处,日常生活也大相径庭。想要与宇航员攀谈,得到学校西区的小食堂碰运气。那里菜品精致,价格昂贵,却是唯一一个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共用的食堂。

每个月丁程鑫都会省下一些钱,光临几次西区食堂。不仅是为了犒劳自己的胃,也为了偶遇一位他崇拜的学长。

“坐火箭去宇宙可不如你想象的那样美好。”学长总是这么说。

他给丁程鑫讲述了自己曾在多么密集的陨石间飞行,曾与未知行星的大气擦肩而过,曾差点被恒星风吞噬。在讲述这些致命的危机时,他的眼睛却熠熠生辉,整个人散发英雄的气魄,使丁程鑫暂时忘记了他们正身处在一片灰暗又逼仄的大地上。

但是当丁程鑫问起火箭如何冲破这十层大气时,学长却总是避而不答。

“你要得到水星的力量,才能摆脱重力。每上升一层,都是你心灵的一次进化。火箭和燃料只能在外在上帮助你,真正的驱动力来自于你的内在。”学长总是这样说一些令人似懂非懂的话,“不过,这一切都得先等你成年了再说。”

丁程鑫已经十六岁,是可以成年的年纪了。但水星的祝福迟迟未到。

学校的课程五花八门,却没有一门课教人如何成年。同样的,从大地到宇宙的旅途也是个巨大的谜团。就连训练用的深空模拟舱,也只能模拟出宇宙中的景象,却不能让人体验火箭升空、穿透层层大气的过程。

刚进入学校时,丁程鑫常常会到火箭发射场去。他与许多初涉世事的孩子们一起,将脸贴在铁丝网上,心潮澎湃地眺望靠在发射架上的白色巨塔。当火箭冲向天空,大地被火与雾淹没时,那翻滚而来的热浪即使在一公里远的铁丝网外也能感受到。这股飘渺的热气,孵化了多少通向星星的梦,又最终粉碎了多少少年人的心!

现在丁程鑫不再去火箭发射场了。他宁愿蜷缩在模拟舱里,一遍又一遍地在人造的星空里飞行。他毫不减速地冲进小行星带,冰与岩石从他眼角飞速擦过,几乎只剩下残影。他驶向浑浊的气态行星,又在抗重力系统发出警报之前逃逸,在弥漫的氦气云中划出优雅的弧线。

他靠近炙热燃烧的水星,那万力归一、驱动生命的能量源泉。舱外的温度飙升,强烈的磁场在系统回路中造成密集的脉冲干扰。警报齐齐拉响,机器发出垂死的尖叫。

丁程鑫在高频的噪音和晃动的驾驶舱中平静下来,熄灭了驱动引擎。飞船向蓝色的恒星坠落而去,灼目的冕流吞噬了视野,像是火舌淹没飞蛾,像是母亲拥抱孩子。

模拟舱从外面被掀开。马嘉祺站在舱外。幽暗的灯光下,他的身影像一片暗星云。

“累计得分935分,2.5个标准差以外。但是你又故意坠毁了吧?”马嘉祺在看舱外的数据板。

“我只是喜欢看坠毁在水星的那段动画。”丁程鑫说。

“午时快到了。去礼堂吗?”

“不去。去了也没什么没用。”

马嘉祺深深地望着丁程鑫。丁程鑫以为马嘉祺要劝他去礼堂,谁知马嘉祺跨进了驾驶舱,并把舱门关上了。

狭小的空间里,马嘉祺半跪在座位上,弓身压着丁程鑫。“那我也不去了。”他宣布道。

丁程鑫用腿勾住对方的腰,仰头将嘴唇献了出去。

周天早上的航空训练室空无一人,人们要不然在前往礼堂的路上,要不然还在赖床。不合场地的性事只存在于他们之间,以及没有人会查看的舱内监控器里。

舱门再次打开的时候,空气已经湿透了。丁程鑫躺在驾驶座上,心绪如烛火般摇晃不定。他已经到了幻想熟成的年纪,没有拥抱的时候他渴望拥抱,但拥抱过后他又感受到某种无法自释的隐喻力量。

他仰着头,望见悬在训练室中央的总分排行榜。TYT三个字母高挂于榜首,区别于别的队名,闪烁着金光。人们都说,TYT将会成为多么优秀的航空飞行队啊。但丁程鑫觉得自己离星空很遥远,很遥远。


在丁程鑫的梦里他无法自由高飞。他被永远遗弃在六千公尺的雪原上,在水星的辐射中被焚化。一道黑烟割裂了天空,裂痕延伸至世界尽头。世界尽头有那艘第五代低空飞行器纳苞米号,六个独立机舱如鲜花一般围绕着提供动力的核心转轮,形成六芒星之势。它在现实中坠落过一次,在丁程鑫的梦里坠落过数万次。

坠落之前纳苞米号在第四层大气中飞行。高原的天空充满不测的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吞噬了纳苞米号。狂乱的雨雾中,丁程鑫和他的五个队友们没能找到风暴的豁口。他们唯一的依靠就是指挥塔断断续续传来的指示。但指示却告诉他们:抛弃一个机舱。

他们在风暴中迷路了太久,能量很快就会耗尽,再不减缩负能,飞行器就会撞在雪山的峭壁上。

丁程鑫怒吼说他不可能这样做。

队长准则第十六条,危机情况下以保全多数资源为原则。指示提醒他道。如果你不做出选择,指挥塔将会弹出四号仓。

然后一个机械音开始倒数:“弹出准备,10,9,8……”

高度表的读数跟着指挥塔一起倒数着。飞行器再以一秒八十米的速度下降,白茫茫的云雾下隐藏的是致命的山峰。丁程鑫说:“我弹出。”

通话频道里霎时间挤满了队友们焦急的声音,他们尖叫着阻止他,告诉他队伍的主心骨不能牺牲。丁程鑫的脑内出现了短暂的耳鸣。某只急迫的手将他推向命运,他下定决心又说了一遍:“我走。”然后拉下了紧急弹出的把手。

六芒星自动归位为五芒星,丢失的那一角落下云霄。

丁程鑫被雪温柔地接纳,只摔断了五根肋骨和一条腿。水星的辐射穿透防护服破裂处,在他身上留下永久的晒伤。他在雪地上趴了五天五夜,又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才从脑死亡的边缘苏醒过来。

而失去了主指挥的纳苞米号却在一段混乱的飞行后,永远沉睡在了雪山之间。

丁程鑫为自己的莽撞判断接受了审判。但惩罚带来的恐惧远不如天空带来的恐惧。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自如地在室外行走。头顶的大气压得他透不过气。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天空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丁程鑫不再参与任何飞行,像一颗树那样绝望地攀附着土地。但在地上他也难以入睡,因为梦里他无数次倒在水星的光之中,无数次看到六芒星化为五芒星,跌跌撞撞划过天空,坠落向世界尽头。

他多么憎恨戏弄他的命运!他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与他错过了的死亡。

他还憎恨指挥塔里那个无感情的声音。又或者说,那个声音就是命运,是命运透过那声音在摆弄他的人生。可凭什么他要妥协于不义的声音,他难道是不自由的,是弱小的吗?出于反抗他拉下了紧急弹出的把手,但这只使他陷入更深的不自由和不幸。


在能下床行走后的第一个周天,丁程鑫去了礼堂。他同昔日一样,希望在这神圣的仪式中找到支撑的力量。

飞行员平日的制服是黑色的,肩上和胸前缝有金色的绶带。但周天的礼服是洁白的。成群结队的少年人披着白色长披风走向礼堂,仿佛朵朵百合花沿着走廊盛开。

丁程鑫独自一人,排在人群之后走入那金与银砌成的窄门。门后,一条镶着翡翠和红宝石的路通向礼堂的最深处,圣坛所在的地方。圣坛周围簇拥着十种鲜花,由二十二块平整的白玉托举。在它背后,刻有经文的翠玉石板高高挂起,沐浴在水星的光芒之下。通往圣坛的道路两旁整齐地站满了前来做祷告的学生们。正午的光从半透明的穹顶直射下来,使礼堂里的一切都璀璨生光。

午时的钟响过后,长老走到圣坛上,引导大家一起诵读翠玉石板上的经文:

“在上如在下,在下如在上,成就万物合一的奇迹

万物本生于一物之思,万物皆得于一物之变

其父为日,其母为月;风收它于腹,地育它于怀

它的力量圆满完全,它的光辉毋容置疑

火化为土,土分于火,精萃于糙

从地升天,取高处之光,又由天降地,获上下之力

万光之光驱逐黑暗

万力之力拔精摧坚

微宏统一,创生世界”

在过去,丁程鑫即使不明白经文的真意,仅是念诵文字也能让他的内心平静。然而现在疑惑全部浮出水面,不能再使他安宁。

他沿着翡翠与红宝石的道路,走到长老面前。长老的脸上布满沟壑,每一条纹路都与丁程鑫第一次见他时一样。苍老似乎永恒地凝固在了他脸上。丁程鑫面对这幅山川般不骞不崩的面容,抑制不住内心的波动。他跪倒在长老面前,用饱含泪水的眼睛无声乞求着:让我获得自由吧,让我从重力中离开吧。

但长老依然同往常一样,以母亲抚摸婴儿的温情,点了点丁程鑫的额头。长老仿佛听到了丁程鑫眼睛里的声音,说:“你还没有寻找到答案。水星不能给你祝福。”

“答案是什么?”丁程鑫破口而出,“告诉我吧,我要寻找什么?”

长老却说:“真理只有靠你自己才能被找到。”  

长老的教袍,学生们的礼服,还有阳光照耀下的大理石穹顶,明明都是纯白的,丁程鑫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他没有再去礼堂。床头贴着的手抄经文也被他摘了下来,压进抽屉的底层。就是在这样迷惘沉沦的时刻,丁程鑫结识了马嘉祺。

大地向水星靠近、空气开始升温之际,马嘉祺搬到了丁程鑫的隔壁宿舍。新的季节悄然来临,巨大的防护罩将学校笼罩起来,隔绝过于猛烈的光照。透过防护罩看到的天空,稍稍变得有些扭曲,像是个塑料玩具。

在成为邻居之前,丁程鑫和马嘉祺只有点头之交。他们都是优秀又引人注目的学生,互相间难免有所耳闻。传闻有好有坏,有人说马嘉祺能闭着眼睛操纵单人飞行器在红峡谷之间穿行,也有人说马嘉祺同时跟三十个男女交往并引诱他们组成了奉邪典的结社,各式说法精彩纷呈,不能一一枚举。

在两人成为朋友之后,丁程鑫问马嘉祺是否真的能蒙眼飞过红峡谷。他还没敢问邪恶结社的事,马嘉祺就主动坦白:穿越红峡谷是真,脚踏三十条船则是在某年花朝节马嘉祺收了三百封情书后传出的歪曲版本。

“那么我要反过来问你,”马嘉祺说,“你真的在十三岁时勾引了一个宇航员,还一直大手大脚地花他的钱吗?”

丁程鑫笑倒在床上:“怎么可能!”

“那你能在十分钟内侵入第三代飞行器的中枢系统吗?”

“这个倒是可以做到。”丁程鑫说,“第三代的系统里有个漏洞,有机会我给你秀一手。”

马嘉祺便也提议要与丁程鑫一起去红峡谷:“我们在午时出发,到达红峡谷的时候,水星向西落了一些,但位置还是很高。这个时候的红峡谷是最美的,光能照清谷底,但也不失丰富的阴影层次。”

但丁程鑫还没有做好再次飞向天空的准备。马嘉祺被拒绝后,也不像别的朋友那样替丁程鑫焦急,而是坚定地安慰道:“慢慢来。你可以重新一点一点接近天空,就像最初学习飞行的时候那样。”

与马嘉祺的友情让丁程鑫恢复了些许开朗。他在马嘉祺身上找到了一种一见如故却又天各一方的复杂感觉。夜幕降临,他在桌前写字的时候,常常听到隔壁房间传来马嘉祺的歌声。马嘉祺曾经是礼堂唱诗班的成员,时至今日也保留了练声的习惯。歌谣悠扬清亮,乘着夜风能飘得很远,但丁程鑫有一种感觉,这个歌声仿佛是唱给他听的,是在试图与他对话的。

每一次,丁程鑫都放下手头的事,被歌声引诱到窗边。窗户外,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之中,天空变成一个巨大的混沌的梦,模糊了恐惧感。某一天他把手搭在窗边,指尖意外地摸到一排规则的凹凸不平。原来是窗沿的间隙里有一行激光刻的微小的字。

这行字是这样的:“鸟挣脱出壳。蛋即是世界。欲要诞生者必先摧毁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是阿布拉克萨斯。”

这行字是谁刻的?或许是已经离开学院的前辈。那么谁又是阿布拉克萨斯?丁程鑫没有在图书馆或搜索引擎里找到清晰的答案。

他转而去找一个可能知道答案的人,一个神秘的博学者。博学者总出没于中庭的喷泉旁,在与他形影不离的画板上画速写。正因如此,人们给他起了个“画家”的外号。

画家从不去礼堂。周天的中午,他独自享受空旷的中庭,并与同样逃离礼堂的丁程鑫成为了朋友。

听到阿布拉克萨斯这个名字后,画家的脸上出现了难以琢磨的表情。他说:“阿布拉克萨斯是唯一的神,他是善也是恶,是虚无也是完满,统领天使也创造魔鬼。”

画家将丁程鑫领到了自己的宿舍。这是一个堆满了杂物的拥挤房间,草稿纸如暴雨后的落叶般四散,地上倒着七八台光学望远镜。实木书柜上摆满了神秘的雕像,雕像的脸上大多被画上凌乱的彩绘。

画家的床头也没有贴经文,而是贴了一副炭笔画。他把这幅画递给丁程鑫看。画中一只鸟从壳里支出头来,它引项向天,羽毛散落一地,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

丁程鑫打量房间四周,说:“恕我直言,你不会在进行一些邪恶的研究吧?”

“什么叫邪恶呢?只要能助人寻找真理的,就是好的研究。”说完,画家给了丁程鑫一个网址,说这里面可能会有丁程鑫感兴趣的东西。

这个网址通往学校BBS的一个隐秘板块。丁程鑫在板块里找到了刻在窗台上的那句话,还有画家床头的那副画。发帖的人叫赫尔墨斯。赫尔墨斯或许是一位成年宇航员,经常分享一些升华自我、冲破十层大气的经验。但这些话与学长说的话一样,混淆了物理与精神,使人云里雾里。

丁程鑫问画家,赫尔墨斯是谁?画家说不知道,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拿画笔的柄尾敲了敲丁程鑫的胸口,“要先摧毁世界。”

丁程鑫想,他的世界不正在被摧毁吗?可他不仅不觉得要诞生,反而觉得被壳束缚得越来越紧了。他被鸟的隐喻深深吸引,开始频繁地光顾赫尔墨斯的板块。

有一天,丁程鑫又坐在窗边,聆听马嘉祺惯例的夜间练习。他的指尖反复抚摸窗沿上刻的字,像是要将那纹路烙进他的指纹里。他举目远眺,边在夜空中寻找肉眼可见的星云,边思考着鸟的事。

失去了水星的光辉的天空,终于展露出星空的全貌。黑暗之中,天空与宇宙无限相近,没有各种散射的瑰丽色泽,大气在这一刻仿佛不存在,星光仿佛触手可得,人不收束缚,是自由自在的,可以从地上一路跑向深空。破坏了壳的鸟,也是这样扶摇直上,飞向了阿布拉克萨斯吗?阿布拉克萨斯就在那黑暗虚空的深处吗?

此时,马嘉祺开始唱一首丁程鑫熟悉的曲子。丁程鑫在遥远故乡的天空下,也曾听过这首曲子。那一刻,他感到自己与夜空里的星云以及马嘉祺之间,建立起了某种温柔绵长的联系。

多么神奇,他在对白日的天空产生恐惧之后,却被夜晚的天空接纳了。

丁程鑫在隔壁窗户传来下一首歌曲前,打断了马嘉祺:“我们去红峡谷吧。但我想看夜里的红峡谷。”


他们撞见了一个清闲又晴朗的日子,便于那天夜半启程。

在大地形成之初,红峡谷是一片高原。河流像血管一样分布在高原上,温柔但持之以恒地侵蚀了岩石,在高原上刻出密集的、奇丽的裂谷。对马嘉祺来说,这里的每一条裂谷都仿佛自家花园的羊肠小道。他可以把飞行器压到仅数十米的高度,在裂谷中从容徜徉。

夜空之下,谷顶与沉积岩截面的界限不再那么清晰,颜色也不再是人们眼中熟悉的样子,而是在星光下显出金属的冷意,像是某个异星球的景象。这使得原本壮阔的荒地有了一股寂寥的温柔。

马嘉祺先在云朵的下方飞行了一阵,一瞻高原的全貌。丁程鑫感到既紧张又眩晕,但他强迫自己向下看。

马嘉祺感觉到他的紧绷,说:“我要开始慢慢下降了。”

他下降得比一个初恋的吻还小心翼翼。飞行器平滑地切进了一条峡谷,在不同红色层层相叠的岩面间穿梭。峭壁上偶尔伸出的树影,像是黑夜里窥伺着他们的精灵。遇见岔路时,马嘉祺会问丁程鑫想怎么走,仿佛他们是两个小孩,结伴在探索一个迷宫。迷宫的中心既是他们的目的地,一片宽敞的马蹄形河谷。

他们降落在一处二十米高的平台。马嘉祺变戏法一般从座位下面提出一个野餐篮,说:“本来是打算出来午餐的,不过夜宵也不差。”

丁程鑫把东西一样样取出来放在螺旋发动机盖上:“橙子汽水,橙子奶油,橙皮烤鸡……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好久没见你这么开心了。”马嘉祺撬开一瓶汽水递给丁程鑫,说,“应该说,自从我搬到你隔壁之后,我就没怎么看见你开心过。你总是很……疲劳,很勉强自己的样子。”

柔软的夜风拂面而来,河流在他们脚下徐徐转弯,从广大的未知流向广大的未知。丁程鑫突然想要把他的所有不安倾诉出来。从纳苞米号的坠毁,到儿时铁丝网外的气浪,他从来没有如此事无巨细地解剖自己,然后把那血淋淋的结果呈现给任何人看。他边组织语言,边想明白了许多他从未想过的问题,在马嘉祺沉默的聆听中,沥血的部件被一点点重新拼凑。但丁程鑫最后的一句依旧是残破的:“我总是担心,我怕会不会……”

怕什么,他不知从何说起。

马嘉祺当然也不能为他补充答案。丁程鑫突然有些明白了长老所说的真理只能自己追寻。他还没认清自己的恐惧,如何能摧毁世界?

马嘉祺问丁程鑫:“如果能重来一次,你会让谁弹出?”

“谁都不会。我还是会自己走的。”

“那你在懊悔什么。你就是这样的人,我觉得很好,没有必要质疑自己。”

“可这样让我很痛苦。”丁程鑫低下头,“我想把一切都托举住。但我最终没有那个能力。慈悲只有强者才配有。你说的对,不够格的人却妄图牺牲,只是在勉强自己。”

他堪堪回过身去,泪水又填满了眼眶,把河流和岩石都变模糊了。

“不,我觉得你很坚强,不是你的不足在勉强你,是你在追逐你自己。”马嘉祺说,“或许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是,人不能孤军奋战,你累的时候可以把心里的东西分担一些给我。”

回程的路上他们很安静,离日出还有很久,这是夜最黑的时刻。打破沉寂的是马嘉祺的声音:“你要不要跟我组一个小队?”

“以你的实力,不需要组队吧。”

“优势互补能飞得更高。”马嘉祺诚恳地说,“而且有你在,肯定可以创造很多奇迹的。”


丁程鑫没有当场给出肯定答复。但说起新的飞行队,他其实下意识想到一个名字。

纳苞米号在坠毁之前,曾经进行过一次环赤道的飞行。如此的长途飞行需要至少一个运载应急能源的伴机。伴机的驾驶员是丁程鑫亲自选的。他站在预选班前二十名的学生面前,一个个打量他们的眼睛,然后说:“计划有提前,一小时后我们就要出发。有谁现在就跟我走?”

大部分人都愣在原地。一次飞行通常会提前两天报备,对于他们这样的预选班飞行员,甚至需要一个星期的准备时间。

只有一个人毫不犹豫地举起手,说:“我可以。”

丁程鑫看到一双狼一般的眼睛。从此他记住了刘耀文这个名字。

那次的伴飞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刘耀文也很快就从预选班毕业,成为了丁程鑫的同学。刘耀文有时会让丁程鑫想到曾经的自己,但有时丁程鑫又觉得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刘耀文有少年人的天地不敬、神鬼不惧,今日崇拜的是他明日要超越的,大哭一场后更要把牙都咬碎。而丁程鑫做不到这样。他顾虑更多,责任更重,棱角被藏起来,哭也要躲到墙角。但丁程鑫在刘耀文身上辨认出他曾经很熟悉的东西。曾经他站在火箭发射场的铁丝网外时,身旁的孩子们都有的东西——那份炽热的、还没有受挫过的蠢蠢欲动。有时丁程鑫一想到人都要长大,那双幼狼一样的眼睛也会被黑暗刮伤,他便感到惆怅。而他自己是否也在长大,也在受伤,他不敢细想。

长大,似乎与人学到的东西没关系,而跟人失去的东西有关系。丁程鑫昔日的朋友大多已经分道扬镳。他还记得几年前,他送别一位好友时的场景。他们曾同寝同食,一同上课训练,也一同在铁丝网前做过外太空的梦。那时候的他们就像现在的刘耀文,相信自己的未来不受重力束缚,不畏惧长大,甚至期盼着长大,因为长大在他们心中简单地代表着变高变强壮。

他们的最后一面发生在通往校外的车站里。那天非常炎热,防护罩也没能阻挡水星伤人的光。超回路列车从真空管道进站,空气压缩机的轰鸣中,人只能选择耳语或者吼叫。

丁程鑫在吼叫:“要好好的呀,要找到想做的事呀。”

不远处,防护罩外,一架火箭腾空而起,冲进颜色瑰丽的大气。丁程鑫突然意识到今天正是曾经例行去观摩发射的日子。

在火箭闪亮而过的天空下,他的好友露出了有些悲伤的笑容:“如果人一生只够做一个梦呢?”

那是丁程鑫第一次感到,第十层大气以外世界或许真的如大人们所说的那样凶险,以致于光是在大地上遥望它,都是件残酷的事。

但他天性喜爱充满神仙教母的世界,希望每个孩子都能美梦成真。或许这也是他格外宠爱后辈的原因。

新学期的化学课上,刘耀文与丁程鑫成为了搭档。

丁程鑫在铝板上钻了一个凹槽,让刘耀文滴了几滴硫酸进去。等待几分钟后,他们拭去了硫酸铝和水,让铝裸露出来。在表面再度氧化之前,他们把水银滴在纯铝上。

这个过程理应很缓慢,但十分钟已过去,铝板上还什么都没发生。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刘耀文抓狂了,“我真的搞不懂化学。”

丁程鑫反复研读试验手册,也没有找到操作有疏漏的地方。刘耀文哀叹:“学这个跟当宇航员有什么关系啊。”

丁程鑫问他:“很想当宇航员吗?”

“在这里的人谁不想。”

“那只想当宇航员吗?”

“是啊。”

“如果当不了呢?”

“那不可能!那没有的。”

“我只是说,凡事有万一呀。”

“现在就只想当宇航员,人一次性不能想太多嘛。失败了的话……下辈子再换个理想咯。”

丁程鑫回想起朋友离别前的那句话。他突然说:“你想不想跟我组队?”

“组队什么?”

“就组个飞行队。我们再找几个人,这样就可以驾驶多人飞行器——”

“好哇好哇!”刘耀文迫不及待地接受了邀约。

这喜出望外的反应倒是让丁程鑫有些吃惊。他劝刘耀文慎重考虑,但刘耀文说他完全想好了。

“这么想跟我组队吗?”

“那当然啦,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第一节课的时候坐到你旁边!”

刘耀文亢奋不已,转身便四处炫耀:“姚哥,鑫哥问我要不要跟他组队诶!”后座的姚景元正密切关注着他桌上的化学反应,老好人地敷衍了刘耀文几声。

刘耀文并没有介意,因为他的注意也被化学反应吸引。

银白的氧化物像树一样从铝板上拔起,像纵宽两向扩张。树上的银须纤细又柔软,似雪,更似鸟的羽毛。鸟不断膨胀,又不断叼出自己的羽毛。它暴烈激进的姿态渐渐变得和睦,温婉,直至完全静止。

“太酷了。”刘耀文赞叹,“你怎么做到的?我和鑫哥都失败两次了。”

姚景元说:“就这么做的啊……”

“真好看,这是个好兆头啊。”丁程鑫趴在桌上,双眼放光地盯着铝板上高耸的塔状反应产物。心血来潮,灵机一动——他突然想起在自己最无忧无虑的那段人生里,很多事情其实都是这样被定下的。他说:“就这么决定了,你也应该加入我们的队伍。”

姚景元一头雾水,而刘耀文已经提前开始为他欢呼。


丁程鑫把刘耀文和姚景元介绍给了马嘉祺。另一方面,马嘉祺也带来一个新队友。他们五人凑了一桌卡坦岛,在游戏圆桌上进行了第一次队内会晤。

刘耀文的自我介绍很流畅:“A区14号刘耀文,擅长飞行实操,机器语言也还可以。”姚景元则有些磕巴:“C区22号姚景元,我擅长……”

“他各方面都不错。”丁程鑫拍了拍姚景元的肩膀。

马嘉祺说:“那太好了。我这边带过来一个很厉害的朋友,他叫宋亚轩,实操很强,13岁时就成功飞上第五层了。”宋亚轩低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他们以奶茶代酒,举杯痛饮,山盟海誓都趁“醉”说了个遍,唯独不敢说的是要一同登上火箭。成年这件事,谁也说不准,谁也不会主动去说。于是TYT队就这样结成了。

他们的首次飞行与他们的建队一样来得很仓促。那是个很美的傍晚,他们负责瓦昂普号的首飞,一艘上窄下宽、三层方塔状的飞行器,以垂直起飞技术和强大的浮停能力著称。他们像气球一样起飞,平稳地升入第四层大气。

水星浮在地平线上,红光切穿厚厚的大气,射进视野,使云彩呈现出层次多样的胭脂色。在这样的云上悬停,仿佛浮游于电热的海洋,海浪在他们脚下翻滚向前。

事后大家都夸赞这次飞行完美符合预期,是很优秀的一次展示。只有丁程鑫自己不满意,跟其他四人开了两小时的互相检讨会。

他毫不吝啬地赞赏了队友的努力,但期待80分就得做到100分,期待100分就得做到120分。刚开始飞行员生涯的时候,丁程鑫的实操和理论都可谓垫底,他靠的就是这种惊人的毅力才一步步逆袭。

作为TYT的两块核心,他和马嘉祺的合作愈发密切。他们天天泡在深空模拟机上,把TYT的总分从榜外刷到了第三,并且督促另外三位成员将总分抬至第一的宝座。每周四次他们会驾驶双座训练机进行高速驾驶的训练,甚至还摸索出一套专属的重力训练动作:跃升保持20秒6g,翻身再保持20秒-g,横滚三周半,再筋斗翻转三周半。

不训练的日子里,丁程鑫和马嘉祺则常常讨论飞行计划至深夜。也有很多并不为了公事的时候,只是闲适地一起享受夜晚。他们一起读了很多书,丁程鑫带马嘉祺一起逛赫尔墨斯的BBS板块,还分享了阿布拉克萨斯与鸟的事。

“要毁灭才能诞生,这不就是革命吗。”马嘉祺说。

“你说,没有革命的鸟会怎么样呢?”

“恐怕会以胚胎的姿态,被闷死在蛋里吧。”

“那如果没有革命成功呢?”

“这我不知道。”

“要不就是在温暖的营养素中平静灭亡,要不就是经历脱胎换骨的痛苦,鸟为什么总是要选择飞向天空?”

“可是壳里又真的是温暖平静的吗?这片蛋白的海,这片大地……”

他们都各自陷入思绪,并在彼此眼里找到了相同的疑惑和惶恐。

丁程鑫的脑中回荡起指挥塔的那句命令。许多时候他都在想,那个声音是对还是错,是邪恶的,还是审时度势的。他的人生里从未经历如此巨大的矛盾,仿佛他突然从光明走向了与黑暗的界限,二元世界崩塌,天地碰撞,造出一片原生的混沌。

“或许鸟生来就是要对壳不满的。”丁程鑫说,“只要他意识到他被禁锢在壳里,他就想要冲出去,粉身碎骨也不惜。”

那天晚上丁程鑫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化学课,但他不光是做实验的人,同时还是实验品。

他是一直被折了翅膀的鸟,身处于一个圆底烧瓶里,无形的火焰煅烧着他,就像当年水星照耀在冰原上。他感到整个身子都在散架,如同枯竭的蜡烛一样坍塌在瓶底的液体里。

吞没他的是一片浑浊的、将他的自我全部溶解的原生汤。他散落成分子,与亿万分子一起无意识地飘摇。但瓶底的砂石摩擦着他,教他痛苦得不堪忍受,奋力想要与粗糙的事物分离。

他被光带到水面,又在空气中冉冉升起,进入云端,被柔软与湿润包裹。云雾与他水乳交融,潮气不断累积,渐渐地,他自己也变成了柔软与湿润的一部分。水不可承受的重量填满了他,最后的关头他好像叫了一个名字,然后云朵终于陷落,一切都化作倾盆大雨,哗啦啦地落回海面,激起一片风浪。

丁程鑫醒来的时候,他的身体还跟梦里那样湿润。这个梦前半部分的晦涩和后半部分露骨的性暗示都让他迷惘。他还记得他最后喊的那个名字,喊出名字的那个瞬间他就在梦以外的世界释放了自己。

这样的梦他又做了好多次,有些更含蓄,有些更大胆。潜意识不能被控制,丁程鑫只能选择在现实中拉开距离。正好他们被推荐到火箭发射场进行假期实习,并且分属两个部门,训练和飞行都暂时让步。对于丁程鑫来说,这是很好的冷却机会。


他们关系的僵持结束于一个午后。那天天气格外晴朗,能见度达到50公里以上。火箭高耸在塔架旁,广播里主指挥塔正在一一确认各部门是否就绪。还有十分钟,主引擎就将点火。

丁程鑫穿着抗辐射服,站在户外猛烈的光照下。他帮助完成了地面工作,正向最近的塔楼撤离。除去铁丝网的阻隔,承载了飞行器的白色巨塔显得更加高大坚固。它将要冲破巴别塔的高度,将人送到神的领域里去。

倒计时两分钟,外部燃料箱的通风罩缓缓揭开。连接在飞行器上的输电脐带主动脱落,飞行器转为内部供电。

倒数三十秒,自动发射程序启动。丁程鑫从室外退回一楼大厅。

倒数十五秒,发射坪消音系统启动。广播里传来总指挥的倒数:“10,9,8,...”

这是丁程鑫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观看火箭发射。火箭搭载的是他昔日的同窗。他只比丁程鑫年长七个月,却在三十天前迎来了成年的祝福。数小时前,丁程鑫亲自将他塞进了机舱里,握拳锤了锤他的胸口,以示祈福和鼓励。他们很相熟,马嘉祺和丁程鑫甚至曾邀请他来做TYT的队友。

两天前,丁程鑫与这位新晋宇航员一起吃了午饭。宇航员想把马嘉祺也叫来,丁程鑫却推说马嘉祺工作正忙。年轻宇航员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丁程鑫折服于对方的敏感,否认道:“我们没吵架。”

“我觉得你们该和好。”年轻宇航员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闹矛盾。我跟我以前的搭档,我们曾冷战过一段时间。我们并没有不和,只是突然感到一种不能交谈的茫然,好像怎么说话都传递不到对方的心里。这并非互相讨厌,而恰恰相反,是因为太在乎了,因而有了一种不能进一步产生联系的焦虑。”

“那你们和好了吗?”丁程鑫问。

“没有。然后我就成年了。”年轻宇航员笑了笑,“原本我以为,我飞上天的那天,对面会有个座位是给他的。没想到最后我孤身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主引擎被启动,助推器喷射出气焰。牵制释放装置将这只蓄力起飞的猛禽锁在地上。所有人跟着一起倒数:“5,4,3,2,1!”

那一霎那,牵制臂解锁,爆炸螺栓全部被炸开——白色巨塔挣脱引力和挂在他身上的脐带,向天空飞去。

四周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屏幕上,火箭正拖着白色的尾巴,平稳缓慢地自旋。丁程鑫没有在看屏幕,他眯着眼睛望向天空。从远处看,火箭像个巨大的火球,仿佛陨石燃烧着冲进地球后时间却开始倒流。

广播里不断传来高度的数据,各检测台都汇报正常。那天的天气的确万里无云,久视天空,会使人流下泪来。丁程鑫不过是被强光晃了一下眼睛。等他眯着眼睛再次聚焦到天空的时候,一个火球已经分裂为数个火球,在天空中四散。时间又开始正流,陨石又落回大地。

有些人惊呼,有些人目瞪口呆。广播里,主指挥塔发出镇定的指令:“各人员就位,具体情况正在被调查中。”

无需更多调查,大家便已亲眼看到,飞行器已经被炸成碎片。即使宇航员从舱内脱离,在那样的高度下也难以存活。人会在低气压中七窍流血,失去知觉。

丁程鑫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他离开技术人群,一路向楼上的控制控制大厅小跑。

马嘉祺在光学雷达检测办公室里。丁程鑫刚跑到门口,就见马嘉祺从检测室里冲出来。他们无言地对视,在对方的眼睛里找到了相同的东西。

那一夜他们终于交合,将彼此心中的梦化为现实。他们紧紧拥抱,试图融入对方,好似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方式。他们在绝望与焦虑中,笨拙地进行着灵魂合一的试验。

丁程鑫努力不让自己回忆起下午见到的火箭残骸。那些细到不可思议的碎片散布了一平方公里。飞行器的座位还留着,但搭乘者的躯干已经不在了,地面人员在废墟中寻找恐怕已碎成千片的尸体。丁程鑫却想,说不定他不在这里,说不定他已经去到了外太空。

但他心底清楚,他和马嘉祺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没有革命成功的雏鸟,会从天空坠落,碎成屑,飘回尘土里。没有别人,没有对面的座位,只是孤独地背水一战然后孤独地死去。

这一刻,他只有紧紧抱住马嘉祺,才能消除对失去的畏惧和对孤独的折服。此后的日子他们也不停做爱,像是同极的磁铁却不愿分离,用最粗鲁的方式互相靠近、牵住彼此。


时隔许久,丁程鑫终于又去了礼堂。这次不是为了做祷告,而是为了送别牺牲的伙伴。

火箭发射失败并不罕见,每年这里都要举行好几场葬礼。但这一次,丁程鑫切身地感受到了死亡。

圣坛上盒子里并非骨灰。逝者的残遗已无处可寻,取而代之的是坠落地点的一把尘土。他曾经的搭档为他献上了第一束鲜花,在圣坛前泣不成声。那夹杂着懊悔与追忆的眼泪让丁程鑫不忍直视。

葬礼的最后,所有人走到礼堂外的广场上。长老打开骨灰盒,把掺杂了金粉的尘土洒向空中。葬礼都挑在大风日举行,喻义风会把没能实现的愿景带到没能到达的目的地。

人们看着金闪闪的粉末向一片幽灵一样,消散在空中。宋亚轩站在丁程鑫旁边,说:“至少他是在通往天空的路上死的。”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死在发射中总比没有发射过好。”

丁程鑫有些惊讶。一直以来,宋亚轩对于成为宇航员表现得并没有那么执着。他像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只是一心钻研技术。他能在任何高度优美地完成隆许瓦克和眼镜蛇机动,能在五分钟内算出某个卫星的旋转轨道,但他从来没提过对成年的渴望。

丁程鑫说:“原来当宇航员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我只是喜欢星星而已。”宋亚轩说,“我想去看星星。”


葬礼结束后,一位行政人员找到TYT的成员们,说将有一趟重要的飞行要委任于他们。

五人被带到车上。一开始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但随着车行驶的越来越远,他们都辨认出这是通向火箭发射场的路。

普通的飞行器不需要在火箭发射场起飞。只有需要超过音速、到达第八层大气以上的飞行器,才需要使用火箭发射场长长的跑道和监测站。五人心中各自有了猜测,互相交换了复杂的眼神。

阿艾皮奥号是一架子母型的飞行器。它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一个搭载了固体燃料和火箭发动机的双翼固定翼机,助推器的动力可以使飞机达到2马赫的速度,冲入第九层大气。另一部分则是双翼机的母舰机,一个涡扇动力的双机身飞机——它有两个机舱,像是两个双翼机被左右拼在一起。

小双翼机被固定在母舰机的两个机身衔接的机翼下面,如同袋鼠宝宝藏在袋鼠妈妈的育袋里。母舰机将把双翼机带至第五层大气,然后两部分脱离,火箭推进器点火,让双翼机冲向更高的天空。

“这将是一场很危险的飞行。”项目负责人说,“任何一个失误都是致命的。特别是喷气机的驾驶员,一旦出现事故,就不要幻想在那样的高空和超音速下生还。但这场飞行也能把你们带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TYT要试飞阿艾皮奥号的消息不胫而走。就连学长见到了丁程鑫,都向他表示了鼓励。

丁程鑫向学长请教在高空飞行的经验。学长说:“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我成年之前,曾经驾驶一艘单座飞行器,要在第七层大气突破音速。一超过音速,所有材料都变得奇怪起来,飞行器也会变得格外颠簸。我的飞行器开始不受控制的倾斜。我在舷窗外看到了大地。大地很美,在那个高度,已经可以体会到一定程度的总观效应。但我很快意识到,我不应该看到大地,我应该看到的是头顶黑洞洞的宇宙。

“某一个平衡部件在突破音速的过程中受损了。我一边旋转,一边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接近地面。但是我一眼都没有去看地面。我打开侧翼上的推进器,展开尾翼,一心一意看着仪表盘,绝不让自己知道离大地还有多远。最后我在两百米的高度让飞行器重新升起。

“我不是想讲一个俄耳甫斯式的寓言。我想说的只是,不要去看大地。”

学长望着丁程鑫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在不稳定的时候,不要看大地。你以后如果登上火箭,也要记住这个道理。我要再说一件事情,关于前几天的那次失败发射,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丁程鑫表示自己不介意。

于是学长继续说下去:“当时我就在控制室,并且目睹了机舱内监控的场景。在上升到第九层大气的时候,他往大地看了一眼。就是那一眼,让他落了回去。成年不是终点,飞向神的过程也是一道试炼。你在前往想去的地方时,必须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地方。任何一点留恋、一点他想,都会让蒸馏起的水渗入杂质。”

“您的意思,我要把大地忘记吗?”

“鸟为了挣脱壳而历经苦痛,怎么会忘记壳内的世界呢?它在天上盘旋的时候,难免也会俯瞰故乡。但是当它冲向天空、战胜重力的时候,它只会一心看着天空,看着阿布拉克萨斯。”

丁程鑫思考着学长的话,等过了好一阵,才突然觉出不对劲:学长怎么会引用鸟与阿布拉克萨斯?他回想学长曾经讲的话,以及赫尔墨斯贴出的话。虽说他都不能完全弄懂,但确实感到两者非常相似。

他试探地问:“学长,您就是赫尔墨斯吗?”

学长说:“每一个飞向了阿布拉克萨斯的人,都可以是赫尔墨斯。”


一周后的早晨,TYT全队在火箭发射场报道。丁程鑫和马嘉祺亲自进行了阿艾皮奥号的最后一次外观检查。

五人在停机坪互相握手拥抱,然后各自就位。姚景元、宋亚轩和刘耀文坐上负责搭载的双机身母舰机。丁程鑫和马嘉祺坐上中间的双翼机。

两人有条不紊地检查了系统和仪表盘。丁程鑫和马嘉祺交换了一个对视。他们合作了太多次,很多时候已不需要言语。

马嘉祺在副驾驶座上进行广播:“九点零三分五十八秒,AEETPIO准备起飞。”

他们从生养他们的王国起飞,进入云雾缭绕连接上下的基础,再升上泛着粉红色泽的光辉。这些都是丁程鑫无比熟悉的景象。穿过第四层永恒,母舰机停留在第五层美丽,大气温暖而平静。

刘耀文汇报了高度数据。

马嘉祺按照安全手册的指示,一项项向丁程鑫确认。

“压力服?”

“穿戴正常。”

“助推器计时?”

“已清零。”

“横向助推?”

“正常。”

“空气制动?”

“已开启。”

“偏航阻尼?”

“正常。”

马嘉祺翻开脱离装置的面板:“双翼机准备就绪,蓝色指示灯。脱离工作可以开始。”

刘耀文从三倒数至一,母舰机的三位驾驶员依次释放三重脱离制动。

三声“解锁”后,双翼机被母舰机抛下。丁程鑫等到两机拉开一定距离,然后按下了点火按钮。

双翼机向上冲去,很快就超过了音速。正如学长所说那样,飞机开始剧烈颠簸起来,像是风中的一片孤叶。丁程鑫操纵摇杆,努力保持飞机的平衡。

窗外的天空变得越来越黑暗,越往高处走,大气越稀薄,光的散射越少。他们一举越过严苛,慈善,知识和理解,来到第九层智慧。这是丁程鑫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不知是重力还是紧张令他有些眩晕。正前方的舷窗外是黑漆漆的天空,星光明灭,宇宙触手可及。

助推器燃烧时间被限制为三十五秒。但只要丁程鑫现在取消自动装置,待助推器继续燃烧下去,他们就有可能冲入第十层大气,甚至到达更高的地方,彻底进入外太空。

他们会看到明亮的星星,运气好的话,还能完全摆脱重力,成为流浪者。即使爆炸,即使冷死在宇宙里,也是灿烂的自毁,再也不用回到逼仄阴暗的壳里去。愿景与死亡一同被实现,多么诱人!

丁程鑫在三十四秒的时候,手动熄灭了助推器。飞机开始在第九层大气的高空跟随轨道平稳翱翔。

“真美。”马嘉祺说。

丁程鑫向窗外看去。


一切都始于一个公式,一篇经文。丁程鑫来到学校的第一天,黑板上写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齐奥尔科夫斯基公式。老师指着它说:“这就是一切的基础。如果你们想登上火箭,这就是开始。”

这个公式看上去过于粗糙,过于理想化,丁程鑫很难把它同巨大的宇宙工程联系在一起。

然后是翠玉石板上的经文,在上如在下,在下如在上,成就万物合一的奇迹。老师说,这是真理中的真理,是引领我们向上的东西。

时至今日丁程鑫也没能参透它的含义。

刚开始,这整件事看起来像是个儿戏。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地学习推导齐奥尔科夫斯基公式,低空飞行更像是互相角逐的游戏,周天正午他们仰头晃脑地在礼堂里诵读晦涩的经文,周一下午他们挤在铁丝网前观看火箭发射,轻飘飘地认为自己有一天也能在那上面。

在经历了无数离别和挫败之后,丁程鑫才意识到梦想是需要刻骨铭心的觉悟去追寻的东西。

很难想象,数年过去,他已经从那简简单单的公式,学会了关于火箭的每一个制造细节。他对相关的所有物理都了如指掌,对每一块材料和每一部分的作用都谙熟于心。

他不是天生聪明的孩子。他所得到的每一滴水,都来自于白天的血汗和夜晚的泪水。他永远是给图书馆关灯的、给教室开门的人。练习十次不够,练习一百次才可以。就算在梦里被惊醒,也要能立刻复述出瓦昂普号的全部操作规范。

天赋使人登顶,但毅力让人保持在顶峰。丁程鑫没有最出众的天赋,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起步得更晚。他靠的是0.5%的幸运,0.5%的乐观,以及99%的钻石一般的决心。炼金化学课教给他的唯一有用的知识恐怕便是扛得住真火才练得出真金。

他的努力终于带他来到第九层大气。

俯瞰视角下,大地不再显得平坦,而是无垠黑暗中一个闪亮的曲面。丁程鑫的思绪回溯至最初的最初,齐奥尔科夫斯基公式。老师让他们根据对发射轨道的模拟,来估算一个三级火箭需要搭载多重的燃料。在他的笔下,火箭围着球体划出一个弧线,向太空逃逸。那时候他想,他脚下的土地竟然同一个玻璃珠无异。

在现在的高度,他的确看到一颗巨大的,满载伤痕的玻璃珠。

“好美。”他回答马嘉祺。


阿艾皮奥号的成功看似使TYT离成年又进了一步。在周天的祷告上,他们将被授予优秀飞行员的荣耀。

“你终于肯来做祷告了。”在并肩穿过礼堂大门时,马嘉祺对丁程鑫说。

“我能不来吗,这也不是我自愿的。”尽管嘴上这么说,他们心里都确实期待着某个新的结果。

丁程鑫太久没有念诵经文,甚至感到自己舌尖的音节变得有些陌生。但这种生疏感反而让他思考,模模糊糊地有了新的体会。从地升天,取高处之光,又由天降地,获上下之力,现在的他,是否获得了贯通上下的力量呢?他已经历了从高空滑翔回大地,见证了微宏的统一。

他已经准备好了。他觉得他已经准备好了。

丁程鑫带领他的队员们站在前端,率先向长老走去。长老安详地看着他们,脸上的沟壑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丁程鑫在圣坛前站定,向长老施鞠躬礼。这一次他低下头,眼里没有泪水。长老将一朵蓝玫瑰别在丁程鑫的胸口,说:“祝贺你,你的道路还在前方。”

丁程鑫在无声之中等待了几秒,然后才直起身子。

祷告刚结束,丁程鑫就匆匆向外走去。马嘉祺想喊住他,但最终没能追上他。

“你的道路还在前方”——丁程鑫突然感觉到,长老的声音不正是指挥塔的那个声音!

他的梦魇始终不能消散,冷酷无情的声音始终把他推向挣扎。他已经等了那么久,等到昔日的同伴都四散,等到鲜活的信念都化成了石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失望的恍惚之中,他漫步至中庭,在喷泉池边坐下。水柱从中心喷射向天空,却不堪重力,在空中散成花朵,落回水池。

这时画家从回廊对面走来。他竟然身着白色礼服,丁程鑫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装束。

“我去礼堂了。”画家坦诚承认,“还得说一句,恭喜你。”

丁程鑫道了谢,心里却觉得没什么真正值得恭喜的。

“我要走了。”画家突然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祷告。”

丁程鑫惊喜地看着他:“你得到水星的祝福了吗?”

“不,我不需要这个东西。我要离开学校了。”

“你……放弃飞行了吗?”

“我要到地底下去。那里才有我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从学校离开后,我就要去地核勘测队报道了。”

“可是你不想诞生,不想飞向天空了吗?”

“在上如在下,在下如在上。天上有王冠,地下就没有王冠吗?鸟要冲破的是心中的屏障。只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那就是在走向阿布拉克萨斯。”

丁程鑫陷入了迷惘。他想,他的道路在哪里?如果天空不是挣脱枷锁的唯一归处,那么他该把目光望向何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只剩下长老那个决定命运的声音:“你的道路还在前方”……

但画家却说:“你的道路在何处,不是已经很清晰了吗。”

“可是我畏惧天空。在那次事故后,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仰慕天空了。”

“你畏惧的真的是天空吗?”画家的眼神平静,却让丁程鑫感到咄咄逼人了,“如果真的惧怕天空,你早就从这里走出去了。你历经千辛万苦,受了这么多伤,克服了这么多困难,有想过从这里离开吗?”

一秒都没有想过。即使在最危机四伏的关头,在最撕心裂肺的离别后,丁程鑫也没有想过放弃从这里走出去。

“这说明你怕的不是天空本身。你怕的是什么呢?”画家最后问道。

他们进行了正式的道别。画家离去的背影朴素又坚定,水星的光照在他身上,即使他走到地底黑暗处,也不会失去这道光。

丁程鑫望着这道背影,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惧怕的是这崩毁又融合的二极,是荣耀背后必有苦痛,光明之中必有黑暗,爱之中必生恨,美德四周必有恶。他惧怕的是未知的成人世界。

他怕天上也充满了指挥塔的那个声音。


在礼堂的不辞而别使丁程鑫和马嘉祺的关系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裂缝。

他们好似回到了各自忍耐性张力的时期,避免接触,互不言语。但这一次他们是为了忍耐什么,丁程鑫自己也说不清。

完全的回避是不可能的。他们仍然需要频繁地共同飞行。在某个双人飞行任务的前夜,他们之间第一次爆发了争执。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覆盖这片区域,这样只会让你格外疲劳。”

“如果我们跟上次比没有丝毫进步,这趟飞行有什么意义呢?”

“丁程鑫,我不知道你在焦虑什么。我觉得你都快要倒下了。”

“你又懂我什么?”

这句话似乎触发了他们之间某个不能触碰的机关。霎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许久后,马嘉祺才说:“我很尊敬你。我像仰慕天空那样仰慕你。所以我才希望成为你的力量。”

丁程鑫还是坚持:“你不懂,因为你本来就很优秀。你平静是因为你的道路就在脚下——你甚至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我们俩的道路可能根本不相交。”

“不是的,我跟你一样在寻找道路。我的确什么都不懂,但你不知道,你的努力给了我多少前进的动力。因为你没有停下来,所以我才更不能停下来。可是你又总是那么神经质地、追求着自毁……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阻止一根想要完全燃烧自己的蜡烛啊?”

马嘉祺最后的话近乎有些绝望了。

丁程鑫说不出话来。他突然对交流感到疲劳。在得知赫尔墨斯可以是很多人的那天,丁程鑫曾经问了学长最后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在天空之中,大家成为了能互相理解的一个集体。”

学长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惆怅的表情,然后打破了丁程鑫的憧憬:“不,赫尔墨斯是孤独的。因为你要向自己的心里去找答案。这个答案里没有任何别的人。”

属于自己的道路上或许只有自己。如果天上的世界真的充满冷酷的声音,能与之对抗的只有他自己。

直到第二天傍晚,两人登上了飞行器,丁程鑫也没能再说出话来。


他们要驾驶的是帕卡司娜号。这是个造型优美的双人飞行器,两个掀盖式的机舱分布于上下两层,后面各配置了一个海螺壳形状的发动机。

出发之前,丁程鑫便在气象图上看到了一个令人担忧的气流漩涡。两人微调了方案,依然同意启程。

没想到,最终使他们陷入危机的并不是不稳定的气流,而是因此引起的沙尘暴。他们刚从云上降下来,便看到前方的漫天黄沙。丁程鑫赶紧重新拉起高度,但气流与颗粒已经让飞行器失去了平衡。

帕卡司娜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中飞行了数十分钟,视觉完全失效,只能依靠定位和水平仪面前辨认方向。丁程鑫突然听到咚地一声,机体上半部分似乎遭受了什么撞击。机内气压有瞬时的变化,马嘉祺说:“刚刚被不明物体击中了,机窗有受损。”

等到他们终于闯出这片黄沙的时候,机窗玻璃已经昏花得看不清。

丁程鑫问在上方机舱的马嘉祺:“情况如何?”

马嘉祺说:“我后面的发动机在冒烟。受损程度暂时不清楚。”

丁程鑫听出马嘉祺的声音有些异样。他将帕卡司娜号悬停在空中,起身掀开顶盖,往斜上方望去。机窗之中,马嘉祺的左肩和头部都占满了鲜血。

马嘉祺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担心。

丁程鑫坐回位置上。他们的下方是一片沙漠,即使在此降落,短时间内也得不到任何救援。况且他们现在可能会失去一个发动机。这对于帕卡司娜这种小型飞行器来说是致命的。

“发动机受损情况清楚了吗?”丁程鑫问。

“外部有损坏,可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你呢?”

“我没问题。”

丁程鑫不觉得马嘉祺看起来像是没问题。马嘉祺的失血量不小,而且有伤口在头部,可能比外表看起来更严重。目前的情景让丁程鑫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他也做出了似曾相识的决定。

“最近的补给站离这里还有约一小时。我把上下发动机的位置调换一下,然后把我的机舱和受损发动机一起弹出去。这样你可能四十分钟就能到达补给站。”

马嘉祺的声音一瞬间冷了下去:“不行,不可能。”

“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否则一个发动机带不动我们飞那么远。”丁程鑫平静地解释道,“而且这下面是沙漠,只要我的降落伞展开得当,是没有问题的。”

“那我弹出也是一样的。”

“你需要治疗。夜晚的沙漠很冷,你失血过多,撑不住的。”

马嘉祺深知丁程鑫的固执。他知道事已成定局,深吸了一口气,哽咽着声音说:“那你要等我。我一定会来找你,我一定一定会来找你。”

丁程鑫笑了笑:“嗯,我等你。”

他很冷静,没有指挥塔在逼迫他,没有不公的命运在催促他。这是他出于自己的力量做出的决定。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拉下了那个熟悉的紧急把手。


这一次丁程鑫比较幸运。降落伞在离地面三十米的时候展开,只轻柔地挤压了一下他的肺和胸口。刚才他没有告诉马嘉祺的是,刚才的撞击中,他的胸腹也受到了冲击,很难经受住再一次的伤害。

丁程鑫在地上躺了很久。他背后的沙异常冰凉,贪婪地从他身上吸食热度。远处的沙丘连绵起伏,一半在星光下,一半在黑暗中。常年被风挪动的沙脊现在看起来很平静,将银白与纯黑分割开来。

丁程鑫起身,开始往沙丘上移动。他浑身上下都感到疼痛,一种机械的目的驱使他往前走。他终于跋涉至高处,放眼望去,沙地无垠,他既看不到补给站,也看不到任何飞行器从空域里经过。

他凭借记忆,往补给站的方向行进。渐渐地,他好像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影。越靠近,他便看到更多的人影从地平线上冒出来。他想要大声呼喊,但一张口使力,他的小腹便传来剧痛,只发得出虚弱的声音。他只好趔趄着加快赶过去。

走近了之后丁程鑫才发现那并不是人,而是一片残垣断柱。白色的柱子恣意四散,从沙中倾斜地探出头来,远远看上去仿佛人影伫立。

刚刚升起的希望破灭了。丁程鑫筋疲力竭地在其中一根柱子旁坐下。沙尘暴过去后的天空竟格外晴朗,满天繁星清晰可见。

丁程鑫想起曾在地理课上学到过,在这片沙漠还是河谷的时候,曾孕育过一个文明。现在,文明的遗迹已经被埋葬在了风沙里。说不定此刻他的身下,就栖息着一个庞大的国度,它的辉煌可与星空比拟,天上与地下的两座宫殿隔着沙海对视,互相温柔地絮语。

他突然明白了画家的选择。在上如在下,在下如在上,坠落天空与飞向大地,有什么区别呢?

天空的魂牵梦萦,本应与大地的重力同样有力。

学长让他不要回望大地,其实是说不要让渴望输给重力。

这么想着,他便感到一阵轻松。头顶的星空吸引着他,此刻,只要他摈弃肉体,他就能上升,落入天空……

但他的心中却有一个更大的声音在呼喊他的名字。他从沉睡的边缘清醒。那个声音给了他枷锁,却也给了他动力。他踉跄地爬起来,穿过林立的大理石柱,向沙漠更深处走去。

夜晚还在降温,冰冷的空气灌进他的肺里,使刺骨变得更刺骨,疼痛变得更疼痛。他的背后跟着一长串脚印,每一步都清晰又沉重。

但无论再沉重,他们都被沙漠上的风抹去,就像时间抹平伤痕。

他翻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天上的星星是他唯一的导航。但渐渐的,他的眼睛看不清星星了。沙子抓住他的脚,他双腿一软,跪倒在沙地里。他在下陷,沙的内部比冷风肆虐的表面要温暖得多。只要他放松,很快他就能获得平静。纳苞米号坠落的时候,是否也获得了这样的平静?

可那个声音还在呼唤他,而且越来越清晰。那个声音曾经说,一定会去找他。他回答了什么?他回答,我等你。

丁程鑫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他的眼前满是重影,天旋地转,星星都变成交叠的光晕。他只能下意识地朝着呼唤的声音走去。

远处地平线上再次出现了一个黑影。丁程鑫不知那是自己受损的眼球里的淤血,还是有一片古文明的残垣断壁。

但那个黑影在向他靠近,他心里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那声音扬起沙土,划过银灰色的海洋,在挎斗摩托车的轰鸣中,来到他身边。

马嘉祺从摩托上冲下来,紧紧抱住丁程鑫。

“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他不住地低语。

丁程鑫在马嘉祺的怀中闻到了血的味道。

“你怎么没在治疗?”丁程鑫想让自己听起来愤怒一些,但他实在没有太多力气了。

“我包扎过了,医生说问题不大。”马嘉祺一边把丁程鑫扶到挎斗上,一边解释。但他的绷带已经明显被染红了。

“你太乱搞了。”

“我说过,一定一定要来找你的。”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丁程鑫说,“我是朝你的声音走过去的。”

“嗯,我也听到你的声音了。”

“这么神奇吗,哈哈哈……”丁程鑫的笑声被胸口的疼痛打断了,“那你知道现在,我的心里在对你说什么吗?”

“我听到了。”马嘉祺摸了摸丁程鑫干裂的嘴唇,“你听到我的回答了吗?”

丁程鑫微笑着说:“听到了。”

马嘉祺向补给站的搜救队报告了他们的位置,然后启动了摩托车。他们像一叶扁舟,驶过平缓的海面和一头又一头的浪。丁程鑫仰躺在座位上。他的视力短暂地恢复了。无数天体连成无数星座,再度向他叙述传说。

他和马嘉祺没有说话,也没有做爱,却达到了比任何一次做爱都要紧密的融合。他深陷入自己的内心,在内心的镜子里看到了万物的倒影。马嘉祺也在那其中。他一点也不孤独,也一点都不恐惧了。

丁程鑫在心里说,星星真美啊。

他听到马嘉祺回答,是啊,真美。

他说,我想睡一下。

马嘉祺说,睡吧……


丁程鑫是在修复液中醒来的。一整天的治疗已经使他恢复如初。医护人员给他一杯热牛奶和一套干净的衣服。

马嘉祺躺在他旁边的修复舱里,像羊水中的婴儿一样沉睡着。丁程鑫十分想亲吻那张平静、慈悲又焕发生命力的脸。他俯下身,在玻璃壁上按下一个吻。

“我先走一步啦。”他在心里说。

屋外光照明媚,少年人们脚步匆匆,向礼堂聚集。午时的祷告即将开始。

丁程鑫和马嘉祺遇难的消息还没有传播开来。路上的学生们见了丁程鑫,只是惯常地同他打招呼,问他要去哪。

丁程鑫笑着说,拜托接一件白披风,我要去礼堂。

他随着众人通过金与银的窄门,最后一遍诵读翠玉石板上的经文:

“在上如在下,在下如在上,成就万物合一的奇迹

万物本生于一物之思,万物皆得于一物之变

其父为日,其母为月;风收它于腹,地育它于怀

它的力量圆满完全,它的光辉毋容置疑

火化为土,土分于火,精萃于糙

从地升天,取高处之光,又由天降地,获上下之力

万光之光驱逐黑暗

万力之力拔精摧坚

微宏统一,创生世界”

丁程鑫通过翡翠与红宝石的过道,来到鲜花和白玉的圣坛前。

他注视着长老的眼睛,长老没有变年轻,也没有变老。

长老没有像以前那样伸手点丁程鑫的额头。他回视丁程鑫,说:“你准备好了。水星祝福你。”


五个人亲自给他们的宇宙飞船起了名字:巴泰瓦号,取自气与风之王,声音如乘翼者。巴泰瓦号黄黑相间,TYT的队徽被放在最醒目的位置,以庆祝他们五人陆续成年,能一起步入太空。

发射日的那天早上,他们在西区的小食堂吃了最豪华的早餐,然后乘车前往火箭发射场。

地面工作人员已经在忙碌地做最后一次检查。没有人发现,火箭的自动回程系统已经被篡改。

前一天深夜,TYT小队的五个人溜进火箭仓库,偷偷取下了自动回程系统的芯片,然后一把火将它烧掉。

“我们不回来啦!”刘耀文兴奋地说。

“听说隔壁星系有一个行星上的馒头很好吃。”宋亚轩说,“而且燃料很便宜。”

姚景元朝丁程鑫说:“这一次你可不能故意坠毁了啊。”

马嘉祺说:“没事。他只是叶公好龙,喜欢看模拟机的那段动画而已。”

丁程鑫盯着燃烧芯片的火苗。虽然并非燎原大火,但那确实是他心中革命的最后一柱烽火。他已经毁灭了一个世界。即使宇宙里都是指挥塔冰冷的声音,他也有踹碎一切的勇气。


TYT小队从塔架登上传送臂,被送入宇宙飞船里。发射时要待的控制室非常狭小。五个人挤在一处,比此前他们乘坐过的任何一个飞行器都要不舒适。

丁程鑫问:“紧张吗?”

所有人都神色紧绷地看着他。

丁程鑫压低声音说:“我觉得,等会我们应该先去有折耳根吃的天府星……”

“不可以!”马嘉祺哀嚎道。倒是其他成员们都向丁程鑫比了大拇指。

他们与地面中心确认了通讯正常。地面中心开始一连串的go/no go流程。

发射两分钟前,他们拉下眼罩,锁好头盔。舱内的灯光暗了一秒,宇宙飞船已经转为内部供电。

马嘉祺握了握丁程鑫的手。

舱内一阵震动,燃烧引擎已经启动了。

丁程鑫也握了握马嘉祺的手。

耳边回荡着地面中心的倒数:“6,5,4,3,2,1,发射!”


然后火箭冉冉升起,坚定地、不容回头地离开大地,就像巨鸟冲破云霄,把声音带到无声的地方去,把光带到无光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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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相信这个时间就这么到了。精力有限,写得很不好,谢谢大家读到这里。

感谢“回转情诗”的邀请,感谢参与的各位。这与其说是马丁的情诗,不如说是我写给他们即将逝去的青春期的情诗。


六人座纳苞米号是我胡想的,五人座瓦昂普号是维摩那的形态,二人座帕卡司娜号是参考了动画SIMOUN里的螺旋动力双人机,能冲入第九层的阿艾皮奥号则是以维珍银河还在试飞阶段的VSS Unity为原型,巴泰瓦号和其余火箭基本是参考NASA的STS系列。


越靠近成年,机体就越现实。成长大概就是从梦里醒来、从梦里冲破出去。


鸟与阿布拉克萨斯那句话摘自黑塞的德米安。经文是从翠玉录改的。


这个炼金+德米安式的小故事,本意是想不精准地追溯一下程程的成长。他总是把好的积极的一面给我们看,我想要在这里填补一下他的困惑与痛苦。

但我写出来的困惑和痛苦很平庸,很普通,变成了一个更普遍性的存在。真正的程程更加贤明闪耀,早就战胜自己,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了。

在这里的小马虽然看似一个坚定地、陪伴成长的角色,但他也经历了许多迷茫痛苦,并且把迷茫和痛苦转化为了幸福和勇气。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些圣人的品质,我写不出他们的好来。

所以还是把这个小故事当做我对所有人的祝福吧。我希望童年是永恒的,希望他们能永远驾驶梦幻的机器。

但人不可能不长大,不可能不坐上现实的载具。那就希望他们在长大的时候,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不忘对星星的憧憬,不与真心的朋友分离。

TYT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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